安阳公主在夜里闯入了椒房殿,扑入韦皇后的怀里。
“别哭了。”
昏黄的殿舍里,只听到她一人抽泣得可怜。
韦皇后拍她的肩膀,安慰女儿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瞧你急得这样。”
安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万一父皇真送我去怎么办?那些蛮夷开的条件那么丰厚?”
西域草原,偏僻落后,民风更是不开,还有收继婚、父子共用一个女人的习俗,蛮夷之地,粗俗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个,安阳公主哪里还能坐得住?
何况她还怀了身孕。
她虽然没有让太医给自己诊脉,可从自己推迟了的月信,身体产生的奇异变化,她大概就能猜出来了。
这个孩子是梵净的。
是她非要缠着梵净来给她讲经,是她主动勾的他。
前些日子,皇兄发现了她和梵净间的关系,切断了他二人之间的联系。
安阳至今还没能把这事和梵净说。
她扑在韦皇后膝盖上,哭着道:“我一想到那西狄的老可汗求娶我,我就浑身颤抖犯恶心。他根本比父皇都大不了几岁!”
韦皇后道:“你是天子的嫡女,北凉一开始求娶你,把要求开得这么高,就是为了方便后来谈条件,可以让天子可以择其次,让大昭选差一点的公主送去和亲。这是谈判博弈的手段。”
安阳公主听不进去,忍不住胡思乱想,哭着摇摇头。
不是安阳公主杞人忧天,是她十分了解皇帝,他绝对干得出来卖女儿这种事。
之前那回姜吟玉嫁给卫燕,不就是他做的勾当吗!
韦皇后缓缓道:“你放心,母后既然给你挡过一回婚事,就能再给你挡第二回。”
“此事还待从长计议。使臣团想要娶你,也得先过你父兄那一关。明日,你父皇会开条件,让他们望而却步。”
安阳公主挂着泪,道:“当真?”
韦皇后捂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我的女儿离开我身边。”
安阳一把抱紧韦皇后,将脸埋在她衣襟里。
一夜过去,使臣团向大昭求娶公主的事,已经在各使臣团中传开。
翌日,众多首领,同游皇宫,围在马场里。
北凉国与西狄国,两国暗暗较量,矛盾一触即发。
两族首领,应皇帝的要求,出列参加比试,两人蒙住眼睛,比谁射中的飞鸟多,皇帝便优先考虑哪国的要求。
最后以北凉王子大获全胜为结果。
皇帝好像已经倾向于北凉国。众人亲眼瞧见,皇帝让北凉王子走上高台,陪伴在身边,与之热情地交谈。
当然了这只是表象。
自然没有哪国的联姻,会靠着这样的方式草率决定。
众人听闻,昨夜酒席散后,北凉王子求见皇帝,二人共处一室,秉烛夜谈,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这中间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悄然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又是这日的夜晚,北凉王子求见太子。
前朝的一处宫殿,月色被窗户切割成一片一片地照进来。
议事的臣子已经离开,偌大的宫殿,只有太子姜曜一人坐在案几后,神态专注地翻看卷宗。
弥舒进来后,就看到是这一幕。
他在案几一侧跪坐下,用汉话与姜曜问好。
姜曜抬起眼看他,弥舒心中所想,姜曜自然清楚。北凉想要求娶一位帝姬,弥舒若能完成这个任务,老国王自然对他器重有加。
他今日来,是为了说服姜曜。
弥舒先说了几句话,探探姜曜的口风,见姜曜摇头,并不同意和亲一事,便摆出来更多条件,想要打动姜曜。
他逐条分析条件,阐述利弊。
从头到尾,姜曜只是最初浅浅笑了下,便一直低头不语。
弥舒的声音落了下去,殿内半晌无人说话。
姜曜收拾案几面上的纸张,道:“二王子请回吧,我晚上还有事。”
弥舒的眼神微微一暗,转过头朝外道了一声,之后便见门推开,一道曼妙的身影走了进来。
随着那女子的走近,满室弥漫开馥郁香气,妖妖娆娆。
在姜曜视线中,远方地板上出现了一双女子的玉足。
弥舒介绍道:“这是我的七妹,阿依。在来之前,我听闻太子身边没有女子服侍,实在是惊奇,而我七妹,阿依,体贴可人,被称为北凉的明珠,擅歌舞,美貌动人,想要求娶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殿下觉得她如何?”
女子莲步微动,铃铛响动,发出泠泠清脆之音,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蓝色的抹胸,下身着一道纱裙,点缀着碎珠,闪耀屋内。
她面庞艳丽无比,妩媚妖娆,软着腰肢,坐到了案几旁,媚眼如丝看着姜曜。
姜曜道:“确实称得上明珠二字。”
阿依脸上绽开笑容,娇羞道:“谢殿下夸赞。”
她起身,将上裳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点傲人的沟壑,妩媚道:“不知大昭的太子能不能赏这个脸,看我为你跳一支舞?”
少女含羞带怯,面容惹人爱怜。
弥舒的目光从妹妹身上收回,看向姜曜,左耳上金色的小环晃动。
“太子觉得阿依怎么样,可否让她留下服侍您?”
姜曜侧开眼,拿起茶盏抿了口茶,唇角微微噙笑。
西域人直率,不如中原人弯弯绕绕,弥舒见姜曜心情极好,当他已经答应。
弥舒正要喊阿依过来,就听姜曜道:“不用了。”
弥舒一愣,“不用?”
姜曜道:“二王子将美人送给我父皇,都比送给我有用。”
对皇帝使美人计,弥舒自然也想过,可自己的妹妹可是北凉国的顶尖尤物,比起送给皇帝,送给大昭的实际掌权人姜曜,明显更有用。
弥舒不解:“您对我的妹妹不满意吗?”
姜曜问道:“二王子是想拿你的一个妹妹,换我的一个妹妹?”
弥舒点头:“正有此意。”
姜曜轻蹙一下眉头,仿佛对这一举动极其不喜。
弥舒道:“那不如让阿依先伺候您一夜,等今晚一过,您满意了,再说之后的事。”
他使了个眼色,阿依已经依偎了上来,那双傲人的沟壑蹭着姜曜的手臂,眸光含水:“殿下,哥哥。”
北凉女子热情奔放,唤自己的情郎,都喜欢用“哥哥”二字,尾音上挑,带着勾人的情态。
阿依说完这话,便惊奇地见姜曜对她笑了笑,他将手臂从她手中拿开,侧着脸,俊美异常,道:“我有许多妹妹,不多你这一个,先回去吧。”
声音极其温柔,不像是在指责她,更不像厌恶她靠近的样子。
只是在善意地拒绝她。
阿依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曜已经走下台阶。
殿内留下的弥舒兄妹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姜曜出了殿舍,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若水洒下。
宫人上来询问:“已经很晚了,殿下现在是回东宫吗?”
姜曜说不用,没有回东宫,一身宫袍都没有换下,直接去了未央宫。
殿门口的侍卫看到他,准备进去禀告皇帝,被姜曜制止。
他跨入门槛,进入了未央宫大殿。
守夜的宦官,为姜曜悄悄推开一扇门,道:“殿下进去吧,公主就在里面,奴婢帮您在外头望风。”
姜曜颔首,径自走了进去。
灯架上的灯烛燃着,万籁俱寂。
暖炕之上,蜷着一个少女软柔的身子,她俯趴在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才洗干净的长发如同黑云披散在身后。
她手中正攥着一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插着细细的银针,大概是针线活还没有做完,就打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吟玉从梦中醒来,她转身见到身侧立着一个男人时,愣了一下。
“皇兄?”姜吟玉手捂着心口,“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姜曜在她身侧坐下,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姜吟玉点点头。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宫里也有灯会,后宫娘娘举办了宴席,气氛十分融洽。
然而姜曜问这话,更是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
“让人转交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他的手放上来,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过了今日你便十七了,生辰快乐,我的妹妹。”
姜吟玉浓密的眼睫轻颤,抬起眼看着他,未出一言回应,却也没有躲开他的手。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许久,殿内才响起姜吟玉的声音:“皇兄今日来,就是说这个的吗?”
姜曜挑开她的发,看她耳垂上还带着那只珊瑚耳珰,弯了弯唇角,道:“就是祝你生辰快乐。刚刚进来,我以为你已经歇下,本来打算坐坐就走的。”
少女的长发浓密,垂在一侧,挡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她声音轻轻的,问了别的事:“昨夜宴席上的事,我都知晓了,有两国的首领都要求娶公主,是吗?”
“不会是你去和亲,你放心。”
“那会是安阳吗?”姜吟玉扬起目,“你去看看安阳吧,她现在心情应该很不好,我有点担心她,上一次……”
姜曜沉默了一会,道:“也不会是安阳去和亲。”
“为何?”
姜曜当然不能告诉她,安阳已经怀孕了的事
此事,他也不比众人提前知道多少。
“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姜吟玉慢吞吞下榻,想和他说避嫌一类话,对上姜曜的眼神,姜吟玉又垂下眼,乖顺地走到榻边,掀开被子卧了上去。
帷帐落下,阴影笼罩下来。
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面庞上。
姜吟玉赶紧捞过被子,盖住头顶,蜷缩起身子。
直到三更夜,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姜曜才从她的寝殿离开。
大殿一片漆黑,幽光森森然。
姜曜出去后,见小宦官急急忙忙跑过来,道:“不好了,陛下过来了!”
远处帷帐后,一道男子的身影立在那里。
姜曜关上门,对上了皇帝投来的眼神。
姜玄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姜曜的手上,见姜曜将门关上,面色坦然,全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心虚样,嗤笑了一声。
姜曜走到皇帝身边,道:“父皇夜里起来了?”
皇帝闻到了他身上的玉檀香,也知道这份气味属于谁,对此无话可说,只问:“又来看你妹妹了?”
姜曜“嗯”了一声,没作解释。
皇帝睥睨他一会,叹了口气,对这二人的举动已经毫无波动了,道:“进来吧,朕有些话想要与你谈。”
未央宫内殿。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在书案旁。
皇帝询问姜曜对和亲一事的看法。
姜曜道:“和亲一事,不妥。”
姜玄手敲了敲桌案:“西凉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皇帝起身,脸上一片笑意,在殿内左右踱步,道:“西凉愿意与大昭结盟。他们可以出兵帮助我们,一旦这样,我们在西北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曜儿,如若他再愿意借道给我们,我们是不是还能收复失地?”
王室衰微了这么久,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几十年前,大昭便开始年年战败,疆域一退再退。
王气颓萎,一蹶不振至今。
皇帝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王朝在自己的手上,还能有中兴的一天。任何一个皇帝,哪怕再昏聩无能,在最初登基时,骨子里都有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热血。
很显然,昨夜弥舒与皇帝的夜谈,深深地打动了他。
一整日以来,姜玄心情都处在亢奋之中,血管中血液复苏,甚至反过来,他开始劝太子答应和亲一事。
姜玄言辞难掩激动,道:“他们要一个公主,朕最不缺的就是公主。任何一个帝王,面对我这样的情况,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太子觉得呢?”
“那可是西域的宝地啊!”
姜曜道:“父皇怎么确定,弥舒一定会兑现他的承诺?”
“朕将女儿嫁给他了,他当着普天之下,还能毁约?”
姜曜不知该说,他对未来的憧憬好还是说他天真好,一个帝王被区区几句话打动成这样,实在太缺乏对政治的敏感性。
姜曜道:“北凉王子只想求娶一位汉人公主,以求回去巩固他的王位,如若他的目的达到了,却不履行他的承诺,陛下怎么办,还能再派兵去攻打北凉?”
借兵借道给其他国家,这样的军事活动,绝对不是小事。
就比如,大昭若和北凉借道,说去攻打旁的国家,实则攻打北凉,那对北凉而言,便是致命性的打击。
这一份盟约,太考验双方的真诚程度,谁敢冒险?
姜曜的一番话,像是一桶冷水从皇帝头顶浇下。
姜玄面露隐隐不快:“可难道摆在太子面前,这么多好处,就白白不要了吗?”
那确实是一笔丰厚的条件,姜曜也不可否认,如若有了北凉的相助,大昭在西北局势,定能一扫疲软,重整旗鼓。
近旁灯火照耀,照得姜曜眉眼俊秀。
皇帝看着儿子,以为他在权衡利弊,静静地等着他回应。
可姜曜只是道:“和亲一事,不妥,西北的战事如若一直解决不了,我会亲自率兵前去解决。”
他说得面色淡然。
父子二人对峙不下。
皇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面色沉下,将桌案上一卷羊皮卷轴在他面前展开。
“如若说,朕已经答应了北凉和亲的要求呢?”
皇帝道:“你根本不知道,北凉又加了什么条件,他说只要我们助弥舒登上王位,他就愿意割让十足城池。”
姜曜的目光落在那卷羊皮上,双瞳漆黑,忽然冷冷笑了下。
“那父皇打算送哪个女儿去?”
殿内气氛压抑,皇帝口中吐出一口气。
“他们想要最尊贵的公主,一步也不肯退让。要的就是要安阳!”
“是吗?”姜曜笑道,“那恐怕是去不了。”
皇帝看着他的神情,起初还不解,甩了甩手让姜曜回去。
可等第二日,便被皇后派人来,告知了安阳公主怀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