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染这个人,平常总一副吊儿郎当,仿佛对一切事情都并不上心的模样,可偶尔刻薄起来,却总能往人心里最软弱地地方捅去。
季原揣在裤兜里的手猛地攥紧,整个人脸色骤变,眼中翻腾起一股浓郁而又黑沉的情绪,随后又缓缓地消散殆尽。
他没回头,许久后才冷声说,“慕染,我从没说过我是好人。”
他的三两语中,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自弃,“慕染,即使我没杀过人,没放过火,没伤天害理,没背信弃义,无论是伪君子也好,龌龊者也罢,但你忘了,我本来就没说过我是好人。”
“反倒是你,”他突地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呢?这副皮囊?奚落的乐趣?还是满足于你那低俗的破坏欲?”
这一刻,季原觉得,自己潜藏于心中很多年的恶意忽然变得无法忍耐,那种情绪汹涌澎湃地涌上心头,蠢蠢欲动。于是他对着慕染,这样一个他自认为讨厌、厌烦至极的人,全部释放出来了:“慕染,谁也不比谁高贵,讨厌我谁都可以,但你没资格。”
“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即使他们有着大多相悖的道德观,即使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即使他们永远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可那又怎样,他们就是一类人。
无可指摘。
“善良也好,罪恶也好,你不就是那么自信地相信我们是一类人,才会选择我吗?”他冷冷笑着,说。
这些年,慕染游走在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中间,表面曲意逢迎,暗地却冷心寡情,她是一个太自我的人,自我到觉得这世上的人,若醒,便是她独醒,倘醉,也只她独醉。
可是在这样一个寻常却又不寻常的时刻,在她对世上所有的人都完全丧失乐趣的时候,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么笃定地告诉她,他们是同类。
而事实呢?
她不敢细想。
从前,她抗拒孤独这个词,因为她一直认为,她之所以孤身一人,是她没选择这个世界,而不是这世界抛弃了她。
但此时此刻,她看着两步远的季原,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孤单感就像是一阵来势汹汹的龙卷风,将她整个人都卷入其中,为其受困、为其受苦。
他说的没错。
她明明早就将他归类于自己的同类人,同类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个,谁也不比谁善良,谁也没资格指责谁。
“你……”她盯着他沉郁的侧脸看了半晌,心中突然涌现出无数复杂的心绪,痛、失望、无奈、后悔,那些情绪推着她,让她无意识朝他而去,“我……”
她才刚说了三个字,甚至还没想好自己接下来究竟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刚刚小女孩儿消失的方向传来一个格外尖利的声音,“快来人啊!这里出人命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就像一柄利剑,倏地划破了凝固在二人中间的空气,慕染和季原几乎同时清醒过来。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去跑去。
游乐场旁边是一栋正在建筑的高楼,据说要建成b市第一个大型沉浸式影城,开发商雄心勃勃,斥资近亿,但给的工期极短,加之b市数月后即将迎来首个大运会,正是客流量极具增多的时候,因此最近工人已经加班加点赶工了数日,长时间的过劳过累之下,意外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起因是某个建筑工人在极度困倦之下,手下一时松懈,没能握紧手里的砖头,以至于这块砖头从二十多层的高空坠落下来。
小小的一块砖头,一落,就落出了大问题,正好砸中了底下一个路人。
慕染因为潜意识担心着那个小女孩,因此最开始听到那个声音时,以为是她出了事。后来跑到中途,又听人说是出了意外事故,砸死的是个男人,最后赶到现场时,才发现,死的居然就是刚才追着小女孩儿过去的那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
男子血肉模糊地躺在空地上,乍一看,已经没有了呼吸,脸色也逐渐转为青色。
二人好不容易才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来,季原一看,顾不上其他的,急忙跑过去,就着脏兮兮的地面,直接单膝跪在了男人身旁。
慕染看着季原熟稔而小心翼翼地查看着那个男人的脉搏,自觉地顿住了脚步。
她知道,无论在方才二人的话语和静默中,二人产生了多少争执,又寻得了多少相同。可此时此刻,他却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那个职业,是他的伪装,也是他的束缚,最后又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矛盾的、一腔孤勇的人。
慕染在人群中,冷冷站着,周身的喧嚣吵闹仿佛从虚空中传来,而她就像是罩上了一个玻璃罩子,隔绝了一切外界的情绪。
她感受不到那些人口中的“可怜”、脸上的“遗憾”和那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
她就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有些冷漠地看着季原。
她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连她自己也是如此,但、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与恶者共情。
慕染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男人,脚跟一抬,是个很明显的转身姿势,而此时,不知是否隔着人潮感应到了她的意图,季原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目光深沉而满含深意,就像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她倒退的脚步。
但很快,季原就移开了视线,他偏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对他说了句,“快叫救护车。”
那一眼,就像是他不经意瞟来的一眼,其后更再也没抬过头。可慕染知道,他就是专门看向她的,甚至,还向她说了一句话,用他的眼睛。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逆着人群往外走去,肩膀被不断赶来看热闹的人撞来撞去,最后被人群推挤着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
慕染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四周,这实在是一个狭窄的角落,背后是这个建筑中的高楼的某一部分墙面,除了一米远之处的一个尚未完成的窗框外,自己四周都被人群堵得密不透风。
慕染皱着眉艰难地往外移动,努力了许久,却依旧没能离开这方寸之地。
此地本来就属闹市,意外一出,四处涌来的人群多得难以想象,慕染一面听着逐渐传来的警笛声,一面四处张望,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出一条出路。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人潮,几秒后,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
她整个人都顿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个惊慌而颤抖着的人影。对方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她,顿时,黑暗中单薄的身影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微微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心思几转后,终于拨开眼前的两个人,走过去。
这是开在墙角的一个格外狭窄的通风口,狭窄得钻进半个人都困难,而慕染不敢想象,这个小女孩儿究竟是怎样将自己的身体整个塞进这个洞口的。
她缓缓蹲下来,看着洞里的小女孩儿,满眼心疼,朝她伸出手,“能出来吗?”
她已经将动作放得足够小心翼翼,却依旧难以避免那个小女孩儿被她的动作吓得再次瑟缩起来。
顿时,慕染觉得心里更加难受了,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又闷又堵,片刻后,才艰难地说出这一句话,“别……怕。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话一出,慕染自己却先落下一滴泪来。
这句话,像是在对着眼前的小女孩说,又像是跨越过无数泛尘的时光,说给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将自己藏在最小号行李箱里的女孩听。
而她此时难过,说不清是因为心疼眼前的小女孩儿,还是为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感到悲哀。
她仿佛透过眼前的这双畏惧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张绝望而决绝的脸,有些东西,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有些回忆,即使时隔多年,也会清晰如昨日。
她低声喃喃道,“以后,你都不需要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