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聚镇这个边陲小镇有“东南水乡”之雅称,概因一条离松河如玉带从这座人来客往的小镇穿过。这地方多雨,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是潮湿的雨季,放晴时,长居在镇上的老人们会把各家各户的被褥用竹竿挂在阳光处晾晒,祛祛湿气。
小镇的常住民不多,每有新人落户,总是用不了半日,大家便都认识了。
其实宿戈在东聚镇度过的时间远少于在都城的那十二年,不过这段时光对他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在这里他有一副行事不用受拘束的强健体魄,可以带着一种平和的心态享受生活,不必在夜里惊醒担心杀手上门。
金光满地,十几岁的少年满怀着喜悦从旧宅出来,沿街的老人们看到他仿佛看见亲孙子,笑着和他说话——
“今天要去山里?最近雨水多,山里的土都被泡软了,小戈,可别去犯险。”
少年知道他们是在关心自己,不过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道谢之后进了山,一路沿自己前些日子留下的记号深入,找到了一个无人山洞。
山洞幽深,少年走到最深处,终于看见之前还是花苞的君子兰盛放,他欣喜地摘下花朵将其编成花环,准备把它当做礼物送给母亲。
在少年离开时,宿戈进入了幻境。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东聚镇,不免恍惚,一时竟忽略了自己只是灵体这件事,匆忙地循着记忆找到旧宅。然而近乡情怯,他徘徊在紧闭的门前,不敢推开,生怕看见里面是落满灰尘的破败样。
当他百般迟疑不敢有动作时,大门却打开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个竹篮出门,遇见邻舍停下寒暄了几句。
这个时候宿戈仍然站在原地,刚才他看见这位妇人,一句“母亲”脱口而出,却未得回应,眼睁睁看见后者从自己的身体中穿过。他惊觉自己变成了个灵体,后知后觉分辨出这是在幻境中,愣怔之余被一种极度的恐惧攥紧心脏,全身都发凉。
一道光从天际落到旧宅门前,光芒散去后现出人形,是从九天出逃的谷阳。他看到旧宅后确定帮助自己离开九天的那个人所言之地方就是此处,目露凶光,向旧宅走去,却被周围的结界弹回,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谷阳抹去嘴角的血迹,未料到这种地方会有厉害的结界,心生一计,化为一个跛脚老妪倒在旧宅门前,瞥见有人走近后便哎哟痛呼起来。
一同归来的妇人和少年向老妪走去,宿戈目睹这一幕,尘封于心底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他拦在他们面前,歇斯底里地警告他们不要对魔鬼心生怜悯,然而往事已不可更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妪被搀扶进了宅子里。
很快,因为发现老妪身上有伤,少年便被妇人催促着到医馆抓药。看着少年从身旁走过去,宿戈伸手想拉住他,告诉他守在母亲身边,却摸不到,只能目送少年小声哼着歌远去。
宿戈穿过大门进去,看见妇人给老妪盛了水,背过身翻找止血的药物。老妪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水,悄无声息地走到妇人背后,在她找到药起身的刹那,右手直直穿透她的腹部。
妇人在不可置信中倒下,宿戈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和恨意,明知无用,却还是提剑去杀老妪。
鲜血涌出,谷阳取下身上的皮,看着倒地后还在抽搐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而他感受到体内罪印在灼烧,明了不久之后追兵会找到自己,于是忍下了饥饿感,趁着妇人还没有咽气剥皮,打算把它披在自己身上以便瞒天过海。
母亲本良善之人,被害死不说,死前竟还要遭受如此惨无人道的痛苦,宿戈跪在血泊中,痛恨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要把母亲一个人留下。
谷阳将皮剥下之后,因是生剥,十分完美,故而他也不嫌弃那东西血淋淋的,拿在手中摩挲,满意地披在身上。
这时少年从院子里跑进来,看见屋中血腥情景十分惊骇,凄厉地叫喊母亲,抄起门边的石斧向谷阳劈去。
一切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黑暗将所有吞噬掉,他茫然无助地在四周游荡,下一秒被白光刺痛眼睛,眨眼之后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东聚镇,也就是这个真实而可怕的幻境之始。
惠茗进入后发现自己不是灵体,而是真的变回那时的自己,有些意外。她这会儿本来是在和褚容说话,手上逗弄朏朏,倏然起身,惊得朏朏滚到地上,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引得褚容心疼抱怨几句。
这些看起来十分真实,就连褚容的反应都合乎常理,但惠茗知道他们是假的,不想在此耽搁时间,匆匆往外走。然而惠茗在宫殿门口被拦住,就仿佛那里有一堵无形的墙,任她再如何尝试都出不去,无奈之下她只能又回到原处。
褚容把朏朏抱在怀中安抚,看着惠茗走到门口又折回,觉得非常奇怪:“你方才怎么了?还有我同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如何?”
惠茗心想酸与的幻境果然不是这么容易进入的,一面敷衍答道:“容我想想。”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殿外有士兵来报狌狌族族长乌佑求见,惠茗心想只要跟乌佑一起就能出宫殿,于是命士兵立刻把人带进来。
乌佑进来后先要行礼,惠茗制止:“重刑犯出逃的事我已明了,无需多言,我会亲自前往人间将其捉拿归案。”
“这……”乌佑被这通话说得反而不知所措了,一时间也没提出异议,只埋头道了谢,“多谢凤族长。”
褚容一听这事来了兴趣,正要插一句自己也来帮忙,还未张口,就见惠茗转身看自己,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褚容,你也一起来。”
“好。”
三人一起往外走,这次惠茗终于没有再受到阻拦,顺利地到了外面。
“凤姒,那重刑犯身带红莲罪印,你且找找,看他在何处。”褚容说。
惠茗自然还记得旧宅的地址,对褚容说了声不必,让他跟自己走。惠茗有意加快速度,褚容虽满腹疑惑,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旧宅附近发现结界,他心中大惊,叹道:“你是从哪里知晓这么个地方的?”
惠茗见结界内有一团黑雾在扩散,未理会褚容之言,示意他退后,持含光剑引红莲业火向顶部那隐藏的青色龙鳞刺去。在龙鳞破碎的过程中,结界内几乎被黑雾全部侵占,惠茗破开之后还没来得及进里面去,整个人就被黑雾围住。黑暗中,她勉强借着含光剑自身的光芒看见了宿戈,他明明是灵体,却和幻境中的少年身影几乎重叠,在感应到那点微弱的光芒后同时看来,让人快要分不清谁是谁。
“宿戈……”
惠茗的呼喊被黑暗吞没,再睁眼竟又是回到了宫殿,褚容亦如方才所见坐在她对面。她感觉身体有轻微的不适,扶桌静静地休息了片刻,与褚容闲聊,等待乌佑的到来。
乌佑在预定时间到来,这次惠茗的行动更加简洁,只管领着他们往外走。到了宫殿外面,惠茗改变了她和褚容原本的行动方式,以移步换景之术先到界门处,再去往人间,节省了路上的时间。
这次他们来得早,妇人和少年才刚把变作老妪的谷阳扶进院子,惠茗立刻持剑破结界闯进去。
谷阳大惊失色,仓皇之下伸手挟持住妇人,疾步退到屋内。
母亲之死于宿戈来说是个心结,幻境的根源也在于此。所谓破除心魔,实际上就是要能够亲手斩杀心中的结,惠茗之所以能迅速摧毁幻境从中脱身,就是因为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动手杀死凤钰的幻象。同理可推,想要带宿戈脱离这幻境,势必是要杀掉他母亲的幻象。
含光剑笔直地向妇人的胸膛刺去,有一击毙命之意,然而快要与少年融为一体的宿戈手握承影剑将其挑开,身躯拦在妇人身前与惠茗对峙。
按理说宿戈以灵体入幻境,承影剑即便在手也无法碰到幻境中的人和物,然而因为被幻境侵蚀心志,他无比强烈地希望自己变成幻境中的那少年,于是跟幻象产生了融合,一旦他真的成为幻境中人,任谁来了也无法拯救。
惠茗无法确定宿戈还能承受几次幻境的重复,一击未成,只能劝说:“宿戈,你忘记蓬莱的事情了吗?这里是幻境,即便这一切是你心中害怕畏惧的,你也要保持清醒,不要迷失了真正的自己。”
“你……”
宿戈迟疑了一下,然而惠茗知道仅仅几句话难以让他清醒过来,于是趁着他分神之时举剑再向妇人杀过去,眼见含光剑已抵住妇人的身体,先前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出现,眨眼间便将旧宅笼罩。
惠茗发现自己再次回到宫殿,想到黑雾来袭之后少年身上的灵体十分透明,疲惫地合上眼,心底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