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绮在这驻唱多年,从未遇到过这般惊险的场面。虽说后来在娱乐圈风里雨里经历过不少,但无论闹到何种地步彼此之间都会留一份体面。像现在这样下一秒就要动刀子的情形,她有些接受不能。
席若芸比她要经世得多。短暂的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眼前正在发生的或许是方若绮前所未有的新鲜,却是她习以为常的曾经。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她在不堪回首的痛苦中如履薄冰走到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予取予求的懦夫了。
这一次,她斩钉截铁地说:“无论你们来多少次,我都只有一句话。这家店,我不卖。”
领头的一愣,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明星还有硬气的一面。他将嘴里的烟头往地上一吐,伸脚碾了碾。身后一个小弟递给他一个酒瓶。那是刚刚从吧台上随手拎的。领头的歪嘴笑了笑,说道:“老板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话音一落,扬手将酒瓶甩了出去。
酒瓶在人群里炸开。众人发出一阵尖叫,宛如受惊的羊群,四下散开。
席若芸下意识后退一步,高跟鞋差点儿没踩稳。刚刚那个被掀翻的服务生扶住了她。
夏嫣斜眼看了看离她脚边不过一米的玻璃碎片,竟是万分镇定一动没动。她暗暗伸手往吧台的方向推了方若绮一把。方若绮了然,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前面偷偷地钻到了吧台后。她这个公众人物不宜出现在这里。
“你们,你们要是这样,我就报警了!”席若芸厉声说。
其中一个染了一脑袋黄毛的小子嬉皮笑脸地道:“哎哟真吓人,手滑一下还要报警哦。”
领头的转头瞧了他一眼,小黄毛立马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递酒瓶的那人顺势威胁道:“老板娘,路子我们都走熟了,不在乎每天都来坐坐。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你耗。”
“不见得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夏嫣突然发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方若绮缩在吧台后紧张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哟呵,夏小姐。”领头的打量了她一阵,竟认出了她。
夏嫣暗自惊讶,面子上却气势很足:“这是高家的地盘。”
“高家?”听到这两个字,小黄毛狂妄地笑道,“得看他们还有没有功夫管你这档子事。”
领头的讨厌他多嘴,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黄毛讪讪地低下头,被一直不吭声的哥们儿拎出了酒吧。有夏氏的人出头,他们不好将事情闹大。领头的给同伴使了个眼色,俩人决定收兵。他不怀好意的向夏嫣和席若芸告别:“小弟管教不严,见笑。替我给夏总带个好。席老板,明天见。”
门口风铃声响,迎来送往,留下一室安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席若芸脱力地瘫坐在高脚椅里,清秀的服务生拎着一个扫把开始清扫满地的酒瓶渣。大多数扫兴的客人都提前买单离开了,零星几个心大的还留在这。驻唱的小姑娘吓坏了。席若芸安慰她一阵,让她提前下了班。她看了扫地的服务生一会儿,吩咐说:“天晴,去放个cd吧。”
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这时候响起,有种嘲讽的味道。
方若绮与夏嫣分坐席若芸左右。方若绮太好奇了,于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地方的治安一直很好啊。”本来这事和她没关系,但因为刚刚那人说什么高家,事关莫筱筠她才上了点儿心。
席若芸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掉半杯,心情稍稍平复了才说:“这两个月突然冒出来一个叫远山地产的公司,后台很硬,一直在疯狂地收购地皮。附近几家店面无一幸免,都被骚扰过。”
见方若绮不明所以,夏嫣解释说:“这里不是在规划商业区么?一旦规模成了,地价必然会暴涨。不少地产公司都瞄着这里。”
原来如此,方若绮恍然大悟。不过,她奇怪地问:“正规的地产公司怎么会是这样的?”
席若芸说:“他们背后靠着一个叫远山联合会的□□组织。看似是正规公司,其实是个幌子。至于这个远山联合会,我也不太清楚来历。”
夏嫣似乎早就知晓。她问席若芸:“你有没有找过高明权?”
席若芸摇摇头。
“那黎华呢?”
席若芸看了眼方若绮,又摇摇头。
夏嫣说:“你这样什么都不做,被吃掉是早晚的事。”她管这事,看似因为席若芸,其实主要还是自己的私心。夏氏当年是房地产起家,经过几代的财富累积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按说a市的这块商业区,不可能夏川不插一手。这时候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公司,又要占地盘又要单挑高家。这样的底气,不能不让她在意。
夏嫣思路清晰地说:“这块地是莫伟卖给你的,高明权脱不开关系。我看你还是和他说声的好。听那小黄毛的意思,远山联合会和高家应该已经打过交道了。”
方若绮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这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黑白两道都和她没关系。她只是个小明星,就算将来变成大明星,也不能沾染这些事。人活着要找准自己的定位。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死也漂不白的。金盆洗手洗得净么?要不然高明权干嘛要退圈呢?只是想到莫筱筠和莫叔也要被牵扯进这个旋涡,她就非常担心。
夏嫣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从19号啤酒馆出来,她对方若绮说:“高家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明权哥是个有担当的人,你就放心吧。”
方若绮疲惫地说:“我劝过筱筠很多次,奈何她一定要往那里跳。”
心有所感,夏嫣难得露出忧郁的神色:“嫁入豪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方若绮看了看她:“我还没问你。刚刚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怕。”
夏嫣淡淡地说:“环境所需,适者生存。”
“怎么讲?”
夏嫣说:“在我人生的前20年里,唯一不断被灌输的观念就是要保护自己。我有个亲哥哥小时候被绑票到现在连尸体都没找到。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就有了现在的我。我大哥是个信奉个人力量的人,在他看来保镖再多都不及自保。所以我从小就开始学习防身了。”
方若绮心有戚戚,由衷感慨道:“钟鸣鼎食也好,蓬门荜户也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倒是真的。不过,”她转而笑道,“没想到黎华不仅给我找了个经纪人,还附赠了个保镖。”
夏嫣笑起来:“可赚死你了。所以别把我当成娇生惯养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方若绮说:“幸好你不是。我一直不太能应付那些精致的人。不是说生活方式不喜欢,而是一板一眼的样子会让我觉得惶恐。当了明星,被老师教导要有仪态有气质。走红毯,上镜头,端着表面的优雅,内里一直都是个粗糙的人。”
她这个自我评价倒是让夏嫣有些意外。人们都喜欢往脸上贴金,真能直视自己的并不多。她说:“精致地活是一辈子,粗糙地过也是一辈子。管那么多干嘛?自己高兴就行了。不过你放心,我呢,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就会展现粗糙的一面,和精致的人在一起又会展现精致的一面。因地制宜,因人而异。”
方若绮笑道:“就是个两面派嘛。”
她这评价很恰当,夏嫣大笑起来。方若绮说:“刚刚小李子告诉我后天是青青的葬礼。你要参加么?”
夏嫣点点头:“到时候我们一起吧。”
葬礼当天,方若绮和夏嫣直接去了位于郊区的西山墓园。因为不是扫墓的时节,整个墓园没什么人。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气潮湿又闷热。大片青石墓碑沿着山坡依次排列,是灵魂的归所。除了青青的父母和弟弟,小李子还有朋友们都在。见到方若绮和夏嫣,大家只交换了目光谁也没有讲话。大片云层压在天边,也压在他们的心头,沉甸甸的,
墓碑上是杨青青的照片,和往常一般灿烂的笑容停留在最美好的27岁。记忆里和她在剧组半夜爬起来泡方便面还在昨天,今日徒留一块冰冷的石碑阴阳两隔。方若绮想起青青去世前对她说,想见爸爸妈妈,想见小李子。现在她想告诉她,爸爸妈妈和小李子都在你身边。
夏嫣碰了她一下。方若绮转过头,不成想看到了从远处走来的黎华。
他竟然来了。
黎华今天一身黑西装,纵然天气炎热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他一手捧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纸袋和一把长柄黑伞。青青的父母认得他。这是青青房间海报上的人,他们在美国见过。他们和黎华轻声交谈了片刻,黎华便站到了方若绮和夏嫣身旁。
此时,仪式工作人员正准备最后的封土。小李子突然说:“等一下。”只见他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盒,从里面轻轻地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钻石。他将这枚钻石放到封土里,然后低头退到了一旁。
石板最终被牢牢封死,连带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和一段平凡的爱情。
杨青青的墓前摆满了鲜花。方若绮从包里拿出青青为她设计的玩偶,端端正正地摆在墓碑前。黎华也从纸袋里拿出了他的礼物——同样是青青设计的玩偶。这样两件源自同一人的作品,就这样带着独属于杨青青式的幽默被摆在了一起。
女孩子有一双闪闪的大眼睛。她的脸上带着明媚的微笑正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什么人。男孩子则一脸傲娇,脸颊上的红晕显得很是害羞。
夏嫣正蹲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只听她说:“小草,我打算封笔了。你不在了,我也找不到人画插图了。”
黎华弯下身将花束放好,说道:“你终于肯做点儿正事了,青青会很高兴的。”
夏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小草,我刚刚想了一下。我觉得黎华这个人吧,特别欠恶心。于是我决定恶心他到底。手上那篇夏高黎三角的文,我还是决定写完。到时候如果出了同人志,我烧给你。”
她一个人跟念经一样在前面絮叨。方若绮心中莞尔,走过去摆上鲜花:“好孩子勤填坑。再过个60多年,我们就又见面了。”
关古威说:“这60年我打算好好研究一下麻将谱,要不然又被青青赢得只剩下内裤了。”
林立翔说:“青青,上次打麻将你欠我的20块钱60年后连本带利不知道翻多少倍了。”
金皓薰说:“青青你看,立翔还是这么记仇。”
莫筱筠说:“到时候你们玩,我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关古威说:“这个场景有些眼熟。60年后,我们都去若绮家聚会吧。”
黎华说:“方若绮,看来你得弄个大点儿的地儿。否则人太多挤不下。”
方若绮真是要被这些人的脑回路折腾得没一点儿悲伤之情了。不过,这才是他们这伙人的特点啊。青青是不会介意的。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他们身处何方,他们的心始终在一起。
结束葬礼,几个人结伴从墓地出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看到路口停着的一辆黑色奔驰。起初大家都没在意,后来金皓薰突然一溜小跑地过去敲车窗。驾驶室的车窗应声打开,露出一张异常英俊的脸。
“纪翔,你怎么在这?你今天不是休息吗?”金皓薰的语气高挑,代表着他的惊喜。
纪翔将那个硕大的墨镜推到头顶,瞟了他一眼,冷淡地说:“到附近办点事。”
金皓薰默了一下,这附近好像只有墓地吧。不过他没有拆穿他,只是问:“你是在这里等人吗?”
纪翔反问:“你后面不是还要去电视台吗?”
金皓薰受宠若惊:“咦?你是在等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纪翔啧了一声,突然气吼吼地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他这一吼,金皓薰不敢再讲了。他急忙和朋友们告别便麻利地上了副驾驶。方若绮觉得他那刺猬头快要耷拉下来了。
奔驰车绝尘而去,留下一众吃灰的男女。黎华皱了皱眉:“这是谁啊?”
方若绮给他科普了一下。她觉得好笑,这位大前辈柱子一样戳在这纪翔愣是看都没看一眼。
夏嫣在一旁说:“哇靠,纪翔竟然这么个性。这s和m的组合有点儿给力啊。”
黎华对她无语,转向方若绮说:“一会儿你有事么?李导找我们。”
李恩光有事必然和《纽约客》有关。方若绮忙答应下来。
后来他们一同走到了停车场。方若绮停下脚步,指着前方惊喜地叫道:“你们看!”
不知何时,前方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空中挂上了一道彩虹。太阳就在那里。它遵循着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冰冷与黑暗的尽头必将有同样的光明与温暖在等待着。
(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