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若绮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能如此自然地对黎华说出那些话,就好像面对一个老朋友,带着些许得意。事实上,她甚至从来没有和朋友们分享过这种心情。也许是天王的气场比较随和,也许是天王站得太高可以让她放心。
黎华的话一言九鼎。按照他说的,方若绮在白色剧组的这一周时间里,她跟着这个小型饭团吃遍了医院周围几乎所有的餐馆。方若绮想自己大概可以获得一个职业垃圾桶勋章。天王大人丢过来什么她就接什么。事实上,他们俩一直配合默契。
她的戏份越到后面就越发难过起来。
每当躺在icu里,她就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仿佛真得了先心病一样,心疼得拧成一团,眼泪时常在不知不觉间流出来。这样突然而至的激动在不知情人眼中便是一种入戏太深的标志。他们一边安慰她,一边夸奖她。所谓不知者无罪。无罪的盐撒在伤口上其实和有罪的盐并没什么不同,甚至因为这份无辜让她连□□的机会都没了。
她最近偶尔会梦到父母。在她的梦里,父母会像小时候一样带她去文工团看演出,为她现在成为歌手感到高兴。可等到梦醒了,她听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呼吸,感受到的也只有脸颊下湿透的枕巾。
好在,一切并非完全不可救药。所有人里,黎华是个例外。每当方若绮失控,他总是无声地摸摸她的头。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掌心的温度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抚平龟裂的情绪。而她需要的大概也只有这个。
休息的时候,徐心宁难得主动递给她一瓶水。
“谢谢。”方若绮朝她笑了笑。
徐心宁的神情一如往常般冷淡:“你还好吧。”
方若绮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没关系,谢谢你的关心。”她以为徐心宁会就此离去,没想到对方却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拍戏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那时候的事。”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藏着深深的感慨,“当时还是大一吧。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六七年了。”方若绮喝了口水,轻轻地说。
那段岁月在她的记忆里一片混乱。生活上,学业上,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在她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命运给了她当头一棒。那是足以让她失去生活重心的挫折,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年。直到毕业季,她亲口品尝了这四年时间种下的苦果,才幡然醒悟。数学上说负负得正,就在她下定决心重新出发的时候,她遇见了那个人。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方若绮。黎华说她其实很幸运,这也许就是命运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徐心宁坐在方若绮身边一直沉默着。方若绮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和她讲的。她们同窗四年,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丝可以共同分享的记忆。在学校里她们两个没什么交集,毕业之后好不容易再见,她又被古芊菁拖下水从两虎相争变成三方混战。不过就事论事,她很感谢徐心宁今日的关心。不管对方是否有想法缓和她们的关系,她都不会做那个最先挑起纷争的人。
“方若绮。”童靖阳刚刚打完一个电话走过来,“晚上pub?”
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私底下,方若绮和童靖阳的交集都不多,基本上也就是跟着古芊菁在pub见一次。听他这么问,方若绮猜测刚刚打电话的百分之□□十是古芊菁。她收拾好心情说:“又来sun’snight?”
因为到会人员基本都是sun的艺人,于是林立翔起了个花名叫sun’snight。偶尔林妮雯和马志文也会参加,不过今天她倒是没有发短信过来。
童靖阳点点头,又斜眼看了看她:“最后一场你的戏,不会拖吧。”
“开玩笑。”方若绮哼了一声,“最后一场我从头到尾躺在床上连句话都没有。要么你去问问黎天王会不会拖?”
难得被人堵得一句话说不上来,童靖阳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冷傲地扬起下巴。他那凉飕飕的目光移到徐心宁身上,看得徐心宁一激灵。“徐心宁,上戏了。你还等什么呢?”
徐心宁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当年拍浮生的时候就没少被他怼。这人真是太讨厌了!她虽然气得不行,但还是默默地跟他去了拍摄区。
方若绮一直在场外看他们拍戏。思维分散会让她稍稍忽略自身的悲剧。她越发觉得现实其实比戏剧要精彩。
就好像现在,徐心宁因为害怕童靖阳,从来不敢和他对视,结果被龙少武喊了好几声卡。
这位导演非常搞笑,一着急就会爆方言。这时候他正一边用剧本当扇子降火一边拿场记撒气:“一天到晚都合计啥玩儿意儿呢?彪呼呼的。”
他这句也不知道怎么就戳到方若绮的笑点了,以至于一个人笑到完全停不下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黎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好像一根手指直接按住了静音键,方若绮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今天没有穿手术服。衬衫西裤外罩一件白大褂,琥珀色的眼睛在黑色边框眼镜后闪烁着笑意。
“没有。”方若绮收着笑说,“就是觉得龙导很有趣。”
“习惯就好。”黎华在之前徐心宁的位置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看过他和王金吵架,这种都是小把戏。”
“说来听听?”方若绮好奇地往黎华那边靠了靠。
似是想起了事发当时的样子,黎华自己先笑了:“他们俩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偏偏还都爱说方言,吵起架来完全是鸡同鸭讲,但彼此却能完美解码。”
只是想象一下就有够热闹,方若绮边笑边说:“真希望有机会能亲临一下现场。”
经过几日的共进晚餐以及晚餐后的单独相处,方若绮和黎华的关系迅速热络了起来。黎华这个人并非臆想中那般高冷。事实上他非常随和容易接近,只是这种接近又带着一定距离感。一本正经也好,插科打诨也好,那不自知流露出来的智慧着实让他充满着魅力。关古威阳光天然,林立翔八面玲珑,童靖阳冷傲孤高,而黎华则神秘成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谈笑间不失幽默感,这样的人也难怪能让识遍天下美男的女明星们都竞相追逐了。
他俩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方若绮想起一件事。她弱弱地举手请示:“黎华,今天晚上我要告假不参加你的小饭团了。朋友们约去pub玩。”
黎华沉默了一下,然后不甚在意地说:“没关系,刚好我今天叫上了叶婷婷。”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勾起的嘴角带着三分揶揄七分傲气,“havefun”
fun?方若绮一愣,fun你妹啊!
今天的倒数第二场,是黎华和方若绮的对手戏。身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姑娘在进入手术室前和主治医生独处的一个场景。
工作人员在她身上贴了各种管子,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响震耳欲聋一般踏着生命的步子。方若绮躺在病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快死了。
人死之前会想些什么?一生的所作所为?或是某些尚未完成的憾事?她突然想到也许幸好她的父母是在失去意识时去世的,否则当他们想到她时心里该会有多难过。心脏开始隐隐作痛,然后她看到黎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好像真的是在临死之前想到他了一般。
“不要担心。今晚手术结束后,你就重获健康了。”他的声音非常温柔,让人不禁沉溺在其中。
监护仪的响声突然变快,方若绮脸上一红。黎华轻轻一笑,靠近了些为她做检查。医生身上有股清淡的消毒水味。没想到连这一点他都想到了。
黎华的动作非常专业,甚至一度被剧组邀请来的技术顾问所称赞。方若绮执拗地注视着他。一切都安静极了,只有心脏有节奏地在两人之间跳动。黎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眼中的情绪一闪而逝。然后他坐到床边,按照剧本中写的那样为她调节点滴速度。
“不要害怕,很快就好了。”他轻轻地说。
“医生,我会死吗?”女孩子的声音很低,似乎连说话都要用尽全部力气。
“别瞎说,你会好好的。手术后,你就可以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健康了。”
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真好。真希望有这么一天。”她轻轻地叹气,“医生,我很怕。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
黎华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冰。这种不正常的温度让他不禁讶异眼前这人到底还是不是方若绮。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似乎空茫茫一片。“你相信我吗?”他问。
方若绮点点头。黎华在揉搓她的手。这不是剧本里的动作。他的手很温暖,掌心有细细的茧,宽大的手掌附在她的手心上莫名让人心安。“医生,如果我好起来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可以和我约会吗?”她苍白着脸色却将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黎华低低一笑:“好啊。”
“我们说定了哦。”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出,伸出了小指。
黎华认真地将自己的小指和她勾在了一起。他抬起头,看到方若绮在对他笑。那是他迄今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本来他应该按照剧本里安排的那样离开病房,可是黎华没有走。他将她的手放好,又掖了掖被子。然后伸手摸摸她的头,轻声说:“好好休息吧,不要再逞强了。”
方若绮心中一颤,接着鼻中泛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好!”龙少武雷鸣般的嗓门打破了此时的温情,连着围观众人也跟着纷纷回过神来。方若绮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怔怔的。刚刚黎华最后那句话让她一时间无法出戏。
“演得好!我就不表扬黎华了。方若绮你真是太让我惊讶了。”龙导满面红光大步走上前来。他那双肉泡眼眯成了一条缝,整颗光头就像一个皱起来的肉包子。
黎华也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说:“我震惊得差点儿没对上台词。”
方若绮迟钝地转了转眼珠,似乎找回些现实。
“怎么样?可以下一场吗?”龙少武看了看手表,询问黎方二人。
黎华说:“我没问题。方若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拍戏已然成精,感情的收放已臻化境。只是方若绮这种新人难免会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一时半会回转不过来。
方若绮笑道:“我也没事。下一场基本都是黎华的戏,我只需要躺在床上就行了。”
龙少武点点头:“演员补妆。我们马上开始下一场。”
病床在众人的簇拥下被缓缓推进手术室。床上的少女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睛,脆弱得如同一朵玻璃花。
黎华已经准备就绪,无影灯强烈的光线刺得他有一瞬间慌神。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险些呼吸困难。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来稳定心神。护士递给他一把手术刀,镜头下只看得见他专注的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病人的生命体征在急速下降!”
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执着地尝试着各种可能的方法来挽救她的生命。他不能放弃,他怎么能放弃呢?这个女孩子明明有着那样充满生命力的笑容,他太想给她一个机会了。
然而医学是有极限的。当那条带着波纹的绿线变成直直一条,当机器不近人情的悲鸣刺穿最后一道防线,手术室里安静得振聋发聩。
他站立半晌,缓缓宣布:“死亡时间,凌晨3点37分。”
当这一天的太阳再度升起,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了。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铁皮人。即使没有心脏也能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