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之后,韩熙送苏滢回去。
夜风很燥,树影里有不知名的虫,天空是一团理不出头绪的灰色毛线。
租住的房子就在前面,石子路一如既往孤寂地延展着,尽头是看了就想打瞌睡的暖色灯火,整个小区躺在一片柔软的静谧上入眠。
安定只是动荡之后的短暂错觉,是狂风暴雨前太阳留给世人的惊鸿一瞥。韩熙害怕黑暗,更怕不真实的平静。碾过细碎的温热石子,脚底有些麻木的痒。
沉睡之后醒来抹了片刻记忆,这已是第三回了。第一次是被蓝茵误解,倒在了在不知名的街区,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躺在心理诊所的吊床上。第二次他去买醉,打了吧台上言语中伤蓝茵的人,醒来却在vivian的卧房。
今日,他不知为何找不到那张照片,连洛攀的号码也删了。
他本以为,将苏滢还给洛攀,这一局绝不会失误。
可苏滢却赌上自己,跳脱于棋子和资源之外,成了他身边的第三类人。
值得他取下心头血去喂养的人。
在他的观念里,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深刻的亲吻,就必须担负她的余生。
何况苏滢的姓名,如同蓝茵那般,两个字皆带草字头。
颜家选妻,名字须有花草之意。
站在楼下,他看到苏滢的窗间透出灯光,她趴在阳台上望住他,长发在她手中打成了结,然后任它自行解开,旋出的弧度是稍纵即逝的花环,上面落着不清晰的星光。
苏滢的眼底映着灯火,那么温暖的色调,却好像覆上了霜雪。
韩熙不忍再看。
轻盈的剪影在他眼中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她的通透颖慧,让他害怕。
对韩静泊的敬重分寸刚好,对颜婉的警告点到为止,她的演技一气呵成。
与男生牵头都是禁忌,今日却为他破了防线,他不知道苏滢对自己的怜悯还能持续多久又会否变质成了其他感情,也不知道她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想到她说的底线和权限,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力一直渗到筋骨里,韩熙感到自己的发根都在紧张地向外绷力,扯得脑仁四分五裂。
自从去过韩家,苏滢每周只留一天回家,空出周末去陪韩熙。
第一次正式约会,韩熙选在了天坛公园。他们并肩而行,被阳光滋养着。
七星石周边,壮观的相亲角就像一个婚恋市场,父母们等价交换子女的个人信息。工资、房子、车子、生辰八字四处对比,为血型、身高、学历、星座、家世争得面红耳赤。
苏滢在众多信息纸板中发现了熟悉的照片,程山项目部的刘帆,也是她的邻居。
她本人没来,是母亲代为挑选,正在看一个热门的男生信息板:北京人,37岁,未婚,183cm,83kg,长相一般人,211大学本科,央企工程师,有房有车,无贷有存,父母随和善良,家庭和谐无负担。希望女方无婚前那个经历,三观相近,老家别太远(全家移居北京的不算),已经过了持币观望的阶段。
几行字让苏滢感到尴尬,穿越相亲的人群,看到供需严重失衡的形势,她对韩熙说:“男的数量本来就少,质量呢,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传承了八旗子弟的作风,多半是好逸恶劳、成天遛鸟玩弹弓的主儿。家庭条件和自身工作稍微好点儿的那一定是性格有问题!”
“女孩普遍都不错,不是眼光太高就是容可谦的剧看多了。”韩熙撂下一句评论,而后看她,“容嫂,你觉得呢?”
苏滢不知为何就心虚了,好像真跟容可谦有过什么似的,以手遮阳:“对对对对,鉴于以上两点,现在大家搞对象就变得特别费劲。”
韩熙笑笑,对她说:“十几岁的爱情,是你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以及我们共同喜欢什么。二十几岁的爱情,是你追求什么,我追求什么,以及我们一起追求什么。而到了三十几岁,爱情不过是你拥有什么,我拥有什么,以及我们能够交换什么。”
苏滢又有些崇拜他了,扬起迷惑的眼睛问道:“那你对我是喜欢,追求还是交换?”
韩熙愣住了,默默看着她,在这清爽的半阴天里,莫名生出几分燥热。
撑着遮阳伞的女孩经过身边,修长的假睫毛上下一合,精准地夹住了小飞虫,揉眼睛时丢掉了公交卡。
女孩走出几步发觉了自己的粗心,回头,一个外地游客正弯腰捡起她的卡。
“那是我的。”女孩厉声道。
游客还给了她,低低地说:“知道是你掉的,我只是帮你捡起来。”
又是一场罗生门。
素不相识的人与人,只用冷漠和猜忌对话。
拥挤的城,灰色的天,没有安静的存在,到处都很吵。韩熙的手就垂她身侧,温度近在咫尺,有好几次,她以为他会牵住她的,也有好几次,因为他的靠近而心中发痒,可是韩熙自始至终没有触碰她半分。
苏滢感到胸口变成了真空的,好闷,气流消失了。
无论是之前的短信还是近日的相处,他从未言爱也没明确说过一句喜欢,特别是那次发疯之后,他规规矩矩到了授受不亲的程度。
午饭时间到了,苏滢说请客吃意面,而地点却是一家清真餐馆。
韩熙记得这里,尽管店面大了几倍,招牌也换了,他忘不掉小时候和学辰同食一碗炒面片的情景,那天,学辰告知碗中之物跟番茄意面味道无异,多年后,他才得以验证,学辰是在宽慰于他。
“那个小工长带你来过的地方,我不去。”韩熙转了方向,“戒指还给人家,对你来说没意义的东西,于他而言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韩熙越走越快,他是无意识的,焦灼从五脏六腑生发出来,戒指虽不是他母亲留下的那枚,可粉钻对于学辰,就是白首不离,命中注定。
偶然也好,机缘也罢,学辰的戒指交托给了苏滢。
他能够清楚地感知自己目光的变化,极力掩藏却遮盖不住的空白与无助,这样的眼睛无法正视苏滢。
苏滢默默跟着他,来到这里,是她故意为之,而韩熙的表现让她甚是满意。
她迷恋他吃醋的样子,可没想到又把他逼疯了。
她追了上去,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他不看她,也躲不开她,情急之下就把她揽入怀中了。
有奇异的能量从肌肤导入脏腑,韩熙恢复了清明,听到怀里的人说:“我和尹学辰的故事你是不是编了好几个版本?别瞎想,就算我对他曾经有那么点儿倾向也是因为你,除了他喜欢容可谦而你不喜欢之外,你和他的精神世界简直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外界的迁异惊扰不了恒定的心绪,而内在的动荡也不会在眼睛里泛出涟漪。可是韩熙,你现在的眼神不对劲,你看着我!”
韩熙低眉俯身:“怎么说话又跟写小说似的,开了新文?”
“你就够我劳神的了,哪还写得动。”苏滢对上那漆黑明澈的瞳,一阵眩目。
韩熙放开了她,顺势握住她的手,拷问道:“有那么点儿倾向是什么意思?到什么程度?是不是喜欢?你对他及时刹车,能保证他不会继续给油吗?”
“我没驾照。”苏滢避开矛盾,“单车美男,你记住了,咱俩第一次牵手是你主动的。”
韩熙这才明白她请客的用意,紧握的手缓缓施力,直到她呼痛求饶。
那天的约会持续到黄昏,他与她十指相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开她的手,有点神经质地惩戒着她。
苏滢喜欢被他处罚,两人掌心温度相契,愉悦也是共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