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临近戌时,方长客兄妹二人终是赶回了方家,随之一同而回的还有那茅山上的孙姓老者。只是临进门时,那老者说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开了。
二人甫一进门手中白狐尚未来得及安置就被迎面而来的方知默抓个正着。跟着怒气冲冲的父亲来到祠堂,二人暗道不妙,看来此次是难逃一劫了。
扑通!
方长客倒也知趣,什么话都未曾说,便直接跪在了祠堂里。面色坦然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对这种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
“父亲,是孩儿擅自做主带乐儿去的茅山,也是我保护不周才使乐儿受伤,请父亲责罚。只是乐儿有伤在身,还请父亲宽恕。”
方知默眼见儿子如此言行,本就因赵万山的威胁而烦闷的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好好好,好一个敢作敢当。宁伯,拿家法来!”
“老爷,少爷他也是好意,只是想着为姜姑娘送上一份生辰贺礼,老爷您……这家法可不敢轻用啊。”
宁伯此刻也是颇为着急,这少爷和老爷一样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家孙儿疼爱。可这少爷什么都好,就是这么个脾气向来不向老爷服软,只要他服个软,老爷气消了不就什么都好了,可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承认。
唉~这爷仨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爹~”
站在一旁的方长乐此刻却是撒起了娇,一把抱住了父亲,仰起头一张小脸满是委屈,一双噙满水雾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随时都会掉落几颗珍珠一般。
饶是方知默此刻满心的怒火,对她却也是无从发泄。只得继续冷着脸说:“乐儿,你也跪下!”
“爹爹~,我……”
方长乐眼见撒娇管用,便继续此招,可谁知甫一张口就已经被方知默一把拎起,待反应过来之时已然是跪在了方长客的身边。惹得她连忙望向宁伯,眨着眼睛长着小嘴以口型向他传递着某种消息。而宁伯也是心领神会,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伯,还不快去拿家法。”方知默再次向宁伯喊道。
而宁伯此刻也是极为忧虑,心道,夫人和姜姑娘怎么还没到啊!老奴我可撑不了多长时间啊啊。
“是,老爷。”
无奈,宁伯只得应下,转身走向祠堂供桌,面对众多灵位,先是深深施了一礼,尔后拿起供桌上摆放的一杆约三尺长的马鞭。
这就是方家的家法!
此鞭乃数十年前先皇游历江南见方家家规森严且念及其护佑大明江山有功,便将自己当时所用马鞭赐与方家。此后这鞭子便成了方家管教子孙的利器。
宁伯拿起鞭子走到方知默跟前,弯腰递上。方知默刚拿接过鞭子,就听见方长乐大叫一声,
“爹!”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知默及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可对于这小丫头也是颇为无奈,只得以言语威慑。
“爹,要打你就打我,我哥本来不愿去的,是我求他的。所以,您只打乐儿好了。”
方长乐眼见撒娇无用,只得撅着小嘴委屈巴巴地主动认错。说着还不忘将受伤的手臂伸起,让方知默看个清楚。她不相信爹爹真的会打她,既然不打她那自然也不能打哥哥了,只要能熬到姜姐姐和娘亲到了就没事了。
“好,你既认了,那就先罚你就是。”
然而方知默此次也不知为何,铁了心要动用刑罚。说罢竟直接挥动鞭子,猛地一鞭抽下。方长乐也没想到这次爹爹居然真的动手,一时间竟被吓得呆住了,等醒悟过来时鞭子已然抽下,吓得她大叫一声:“哥!”
啪!
一鞭打下,方长乐连忙睁开紧闭的双眼,却不觉得疼痛,心想爹爹果然还是心疼自己。可回头看去,却见方长客挡在了自己身前,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唯有眼神依旧坚毅,再向后看去他背后衣衫已然破碎,背上皮肉翻飞,鲜血直流,红的烫眼,烫的方长乐眼眶通红,眼泪瞬间如断线玉珠一般,扑簌簌落下。
“哥!”
方长乐从小娇惯,哪里曾受过打,此刻见爹爹对自己动手动手又见哥哥替自己挡罚,早已是哭的泣不成声,哪里还有什么分寸,竟忽的站起一把将方知默推得一个趔趄,一时之间连宁伯都被吓得呆住了,方知默更是由惊转怒,怒意更盛。
“好好好”
方知默眼见女儿如此气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再次扬鞭抽下,却是又一次地打在了方长客的身上。
这一鞭含恨而出,力道远大前次,竟直接将方长客打得跪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吐。已经哭成泪人儿的方长乐赶忙跪下,用手臂衣袖胡乱的为哥哥擦拭着嘴角鲜血。
“方伯伯”
正在方知默正欲打下第三鞭时,院内却是响起了一句女声,宛如夜莺娇啼,悦耳异常。宁伯听到这个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多半。
来人正是姜家长女姜幼清。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院内。
只见佳人一袭黄裳,青丝随风飘扬,柳眉微颦折人心肠,眼波流转好似含光,玉鼻高挺如聚月芒,樱唇轻启银牙中藏,身段曼妙腰肢婀娜,款款漫步,步步瑶光。只是面色略白,似有病态,但却更显其肤如白雪,我见犹怜。
一时竟看得人痴迷其中,想来月中仙子也不过如此了。
眼见姜幼清来此,方长乐也是哽咽着说道“姜姐姐,你……你快来看看我哥,他……他流了好多血。”
“方伯伯,方大哥与乐儿也都是为了清儿的生辰才贸然出府一夜未归,况且乐儿此刻尚有伤在身,现在他们也得到了教训,下次定然不敢了。”姜幼清并未理会方长乐而是缓步走到方知默身前,躬身施礼,“还请方伯伯看在清儿的面上饶了他们这次。”
“是啊,老爷。少爷小姐也都是一片好意,您就饶了他们吧。”宁伯此刻也从旁援声。
方知默此番本就是有意发难,赵万山要带着方长客同往西安府,定有阴谋,可他又无借口阻止,因此才不得已重伤方长客,以此为托,也免得他前往西安。眼见效果已然达到,又有清儿与宁伯在旁说情,正好作罢。
“清儿既如此说,这次我就饶了你们,若有下次,必然重罚。”
说罢,方知默将手中戒鞭交于宁伯,同时对着宁伯极为小声的说道“叫夫人拿药给客儿敷上。”随后便直接离开了此地。
“孩儿拜谢父亲。”
方长客对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艰难的叩了一首。方长乐则赶忙拉他起身,谁料他竟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将院中三人俱是吓了一跳。宁伯慌忙将他背起,四人直奔方长客住所“竹心阁”而去。
待四人走远,祠堂外的竹林之间,缓缓走出两道人影,赫然是刚刚已经离开的方知默与早已到来的罗若兰。
“知默,你下手也太重了。稍稍做个样子也就罢了,你还真的下死手啊!”
罗若兰望着还不知即将发生何事的几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责备与满满的心疼。
“夫人,我也别无他法,赵万山可派人看着我们,若不狠打如何瞒的住他。此番指名让客儿同行定是骆养性的意思,不让客儿去也是为了保护他。”接着他话锋一转面色凝重道“孙前辈今日可曾来信?”
他话中所指孙前辈正是今日茅山上那孙姓老者,大明帝师——孙承宗!
“孙前辈来信说他今日申时就会到,只是不知何事耽误了。”罗若兰仍旧面露忧色“孙前辈当真能保清儿平安?如今魏阉当道,孙前辈也已辞官归养乡里,骆养性还能卖前辈这个面子吗?”
“难说啊……夫人,回去吧。记得等下给客儿送药过去。”
“我比你这个狠心的爹记得清楚。”说着罗若兰还一拳打在了方知默的胸口上,以示不满。
“愿君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你二人当真是神仙眷侣,恩爱如初啊。”
正在方知默二人转身欲走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话语,饶是方知默如此功力也是堪堪察觉他便已行至身前。
来人正是孙承宗!
“前辈,您来了!”方知默见他来到也是心中一喜,安心不少。
“孙前辈,您老莫要取笑我夫妻了。”罗若兰听到孙承宗如此说,当即脸色微红,竟如小女儿家般害羞起来了。
“哈哈哈哈,方才见了位故人,故而来迟了些。”孙承宗回道。
“无妨,前辈来了便好。我们去书房再说。”方知默说着向四周看去,却并未感到方才那暗中监视自己的人,心中不免困惑起来。
……
五月间的常州府风雨颇多,方才还是月明星稀,眼下便已乌云罩月风四起,明日怕是有暴雨将至!
竹心阁内,方长客此刻正赤着上身趴在床上,背上鲜血直流,早已染红了整个背部,可脸色却由刚刚的煞白转为通红,仿佛也被背上鲜血染了一般。
而姜幼清此刻则紧皱双眉,坐在床边为他上药。只见方长客背上还有着不少鞭痕,虽已痊愈却仍是触目惊心。
由于方长客自小性格孤僻,不喜仆从侍奉,因此便撤掉了竹心阁内所有丫鬟仆从,而宁伯又被方长客叫去安置白狐,所以此时便只能是方长乐手慢脚乱的翻找着纱布等物。可她眼中泪珠仍旧止不住的往下掉,俨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好了,乐儿,再哭可就长不了你姜姐姐这样美了。”方长客眼见妹妹如此着急,也是不免调笑起来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嘶~
“呸!都伤成这样了还这般油腔滑调,早知我就劝方伯伯多打你几下了。”
方长客本意是逗一下妹妹,可听在眼前的姜幼清耳中,倒是觉得他是在调笑她。不免脸颊一红,思绪泛起了涟漪。但这一分神上药之际就不免下手重了点,直接让方长客疼的是龇牙咧嘴,痛呼出声。
“姜姐姐,你轻点儿嘛。”
还未等方长客讨饶,方长乐却是不答应了,小手一抹泪珠,向姜幼清说起了情。
“好啦,我知道啦。乐儿,你去打盆热水来,替你哥擦拭一下身上的血。再把纱布缠上休息几日就没事了。”姜幼清手中上药,口中安排,有条不紊,倒颇有一个行医良久的名医风范。
不过这也难怪,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她自生下已然病了近十七年,又拜了当世名医圣手洛紫衣为师,虽未如师傅一般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但也早成了名噪一时的医者,这等皮外伤自是手到擒来。
等姜幼清说完,方长乐立刻一溜烟的跑出屋外,还大喊着“哥,我马上回来。”
见方长乐这般风火性格二人俱是摇头一笑,方长客道“乐儿当真是小孩子心性,不知何时才能长大。”
“是啊。”
姜幼清应了一句。二人一时再也无话,屋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多少显得有几分尴尬。
姜幼清只顾埋头上药,只是脸颊却再次红了起来。而方长客却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地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呢?真是无用!
“清儿”
“方大哥”
沉默良久,两人却好巧不巧的在同时开口说了话。
“你说”
“你先说”
这两句话一出,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两人面色俱是绯红,尤其是姜幼清,她皮肤本就白皙,如今简直要滴出血来一般。为防被方长客发现窘境便只好把头埋得更深,直到用长发遮住了脸颊,却未注意到她已经在同一个伤口处洒下了近半瓶药粉。
“清儿”
方长客终于不再沉默,可开口之后竟忘记自己刚要说些什么,只得现编,“我和乐儿今天在句曲山捉了一只白狐……送给你……作你十七岁生辰礼物。”
“嗯,宁伯已经告诉我了。”姜幼清缓缓点头。
听及至此,方长客心里只怪宁伯嘴快,怎么就提前告诉清儿了。却是忘了,若非宁伯通知,他又岂能从父亲手下逃掉。
而后二人再度无话,唯有脸蛋却是越来越红。
“少爷,白狐我给您拿来了,放在哪里啊?”
恰在此时,宁伯手提关着白狐的笼子推门走入,打破了这尴尬至极的局面。方才还在心中责怪宁伯的方长客此刻直觉得宁伯简直比观世音菩萨还要慈祥,
“哦,宁伯啊,放在那张桌上就行。”方长客连忙回答。
“哎呀,少爷,您这脸色怎地这样红,莫不是染了风寒?还有姜姑娘也是,怎么比少爷的还要红,难不成也染了风寒?老奴还是给你们熬些姜汤祛祛寒吧。”宁伯放下白狐刚走进床边看到他二人脸色便吓了一跳,急忙走过来伸出手探了探方长客的与姜幼清的额头。
“不烧啊,可这是怎么回事?”
闻听这话,姜幼清连忙起身在宁伯满脸诧异的表情之中跑出了房门,再待下去她怕是要无地自容了。
“啊呀,宁伯,我们没事,您快去忙您的吧。对,去熬点姜汤,我想喝了。”此时在方长客心中宁伯显然又成了罪人,简直想把他的胡子在嘴上打个结,不要让他再说话了。
“哦。少爷,那老奴就先去了,有事您喊老奴就成,老奴今夜就守在您院里了。”宁伯看他已无大碍,也是放心的退了出去。
待宁伯走远,姜幼清这才进来。此刻面色已恢复如常的她坐于桌前端详起了笼中的白狐。想来是在笼中折腾了一天,这白狐也累坏了,此刻已经睡着。
看着这只白狐,姜幼清仿佛明白了那帝王痴情,只为一人是何原因了,若妲己真是狐妖,纣王为她失了江山倒也值了。
“方大哥,谢谢你。”
姜幼清起身,走向床边,慢慢弯腰,在方长客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方长客整个人都呆住了,宛如不会动了一般,接着整个身体就好似要炸了一样,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涌进了头部,涌进了那一吻所在。
时间也好似静止了一般,二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连空气都仿佛变成了甜蜜的粉色。
直到……
“哥,水我打来了。娘也给你送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