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旁边有条油腻腻的美食街,很多年前就一直在这里了。
这条街很奇妙,和整个市局的周遭大环境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从头到尾笔一样直,但每每到了中午就人头攒动,几乎看不见底。这几年几次大整治之后,其实已经好了很多,每家每户的摊位虽然看起来还是油腻又黑暗,但是依然挡不住络绎不绝的来寻找美食的人群。
和这里最格格不入的还是魏秋岁。
反正放在何时何地,魏秋岁肯定不会踏入这个地方一步的。余非跟着他后面慢慢走着,其实心里没有什么胃口。
毕竟刚刚看见刘友霖的尸体。
纵然心里知道,肯定是要面对这一天,但看着前一天晚上还在和自己吃饭的孩子已经冰凉凉地躺在自己面前,心里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这种恐怖混合着悲伤的东西困住,而是要一心一意为这个尚且没有真正去体会世间疾苦和喜乐就被残忍伤害的生命,讨回一个公道。
在此之前,他一定要保持着这种状态。
余非裹着自己的外套,下巴埋在围巾里,抬眼看了一眼魏秋岁。
“魏警官。”他快步走到魏秋岁的旁边,问道,“采访您一下。”
魏秋岁虽然没有回应他的话,但脸微微侧了侧。
“你第一次去往案发现场真正接触到尸体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啊。”余非看着前方,说话的时候把嘴露出来,嘴里呼出一团白气。
魏秋岁转过来看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这是我除了玩侦探游戏,第一次真正接触一个刑事案件,还特么是个连环杀人案。”余非说,“还好我之前有充分的理论知识做基础,在警校也不是没接触过尸体,但我很奇怪。”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看向魏秋岁浅灰色的眼眸,“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毛病,我是不是太过淡定了。”
魏秋岁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不要自我怀疑自己是反社会人格。”
余非耸耸肩膀,再抬头的时候,魏秋岁已经带他到了一家店门口。非常晃眼的红底黄字招牌,但余非读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道:“这是和白津二中之前那家关了的豆腐鸭血粉重名的还是山寨的?”
“老板后来把它开到这来了而已。”魏秋岁掀开门口厚重的门帘,给余非挡了挡让他能钻进来。
余非眼睛一亮:“天呐,它居然还开着吗?”
老板还是原来那个老板,他没怎么记住余非,但余非还记得他,他跑到柜台去道:“老板你是不是以前开在白二后面的那家啊。”
老板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吃过啊?我都开过来好些年了。”
“吃过啊,我上高中常吃,我可喜欢你家的粉了,老是……”余非顿了顿,马上低头看菜单,“啊……我要一份豆腐鸭血加青菜……你吃什么?”他看向魏秋岁。
魏秋岁垂着眼淡淡看了一眼:“普通的就好。”
“给他豆腐鸭血加个鸭腿和鸡蛋。”
魏秋岁听完余非报的菜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吃不了。”
“吃不了我吃。”余非缩着脖子在店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他坐在小圆凳子上,看着魏秋岁规规矩矩地把自己的风衣展平坐下来,规规矩矩地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垂着眼不看他。
“……”余非坐在角落吸吸鼻子,斜眼看着天花板。
“等会陪你去买药。”魏秋岁说,“案情需要你的思路,感冒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关心我直说。”余非坐直了身体,看着他低垂着眼玩手,“案子需不需要我都会破,你就是觉得我因为你大晚上的跑来跑去感冒了呗。”
魏秋岁没说话,给他拿了双一次性筷子。
“你怎么找到这的?”余非问,“你不像常来这里吃饭的人啊。”
“偶尔……也是会来的。”魏秋岁咳了一声,“你之前特别喜欢这家,所以印象深刻。”
余非看着他,魏秋岁抬眼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又撞在了一起,余非撑着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不是装的啊。”
魏秋岁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余非还是能看出一点错愕。
他继续看似漫不经心又带点委屈道:“看你没空给我做饭煲汤的,我就随口说一家餐馆让你别那么辛苦,结果你常常送还以为我真的喜欢吃。”
“……是这样吗?”魏秋岁张开嘴,有点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你其实不喜欢?”
很早之前余非读高三的时候,就是魏秋岁经常给他去白津二中的铁栅栏外面送饭的时间,那时候两人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两人经常借着送饭腻歪一会,但是那时候魏秋岁已经在警校要开始在队里实习,后来平时根本也没什么时间去做饭。
余非就告诉他说自己喜欢吃豆腐鸭血粉,让他别那么辛苦自己做了,去门口买一份就好。
两份热气腾腾的豆腐鸭血粉上来之后,魏秋岁的神情就被模糊在白烟后了。余非拿起筷子嗦了一口,边咳嗽边笑起来:“咳、咳……魏秋岁你真的年纪大了,骗骗你就上当。”
魏秋岁听完才慢慢拿起筷子,叹了口气。
“我这人,喜欢不喜欢我都会直接说的。”余非边吃边道。
魏秋岁举到嘴边的筷子顿了顿,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魏秋岁的电话就响了,是佟弛。
魏秋岁刚接起,就听见佟弛道:“刘友霖那件丢弃的校服上有洪晓真和杨峰的血迹,血呈现长条喷射状,应该是利器砍大动脉后溅射在校服上的。”
“嗯……”魏秋岁应了一声,往嘴里送了口粉丝。
“洪晓易被抓获的时候,包里还有一件没有来得及及时处理掉的脏衣服。”佟弛说,“一件的袖口,领口和右侧下摆的血迹,有杨峰的血也有洪晓真的血。包里还有夹层,夹层里有不少证件,都是他和洪晓真的。技术科的人说都是假证,做的还挺真。”
魏秋岁手顿了顿,抓住了重点重复:“胸口没有血迹。”
余非也抬起了眼。
“对。”佟弛说,“只有胸口没有。”
在什么情况下,下摆和领口袖口沾血,但胸口不会。魏秋岁沉声道:“他的背后贴着杨峰和洪晓真,应该是个劫持的姿势。”
“然后……”余非用筷子在他脖子的地方划拉了一下,“这样?”
佟弛继续道:“我助理那边对洪晓易那辆套/牌车也检查了一下,在后座检测出了杨峰的血迹,没有他弟弟的。”
“辛苦了。”魏秋岁说。
魏秋岁挂了电话,揉了揉眉心,把这些和余非说了。
“那把刀……”余非说,“杀他们的那把刀呢,是洪晓易杀刘友霖的那把吗?”
“不是。”魏秋岁摇摇头,“在上面没有检测到其他两人的血迹,案发现场也没有找到那把刀,本来这把刀如果找到了,说不定能直接定罪了。”
余非放下手里吃了半碗的粉,从兜里摸出烟,发给魏秋岁了一根,他手夹着烟点上,慢慢道:“所以,现在看来应该是,洪晓易从背后抓着亲弟和杨峰,让刘友霖操刀,砍断两人的大动脉直接失血过多而死。然后洪晓易用车带着杨峰开到海边,把他直接从断崖扔下去,而另一边,刘友霖脱了自己的里衣和裤子,给已经被砍了一刀的洪晓真穿上,用早已准备的强硫酸泼他脸和手指掩藏面部和指纹,再从高楼推下去…”
余非把筷子直接撂在桌上:“我不信,这么半大一个孩子,他再有犯罪动机,他做不到这一系列的操作。”
魏秋岁也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但每一个地方,都似乎插不进任何的事情。
“我下午再去审洪晓易。”他吸了口烟,食指磕着烟身把烟灰弹入烟灰缸里,“亲自审。”
下午曾队不在,魏秋岁亲自在审讯室审问洪晓易。但让他们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在魏秋岁说了是不是刘友霖杀了那两个人之后,洪晓易仿佛变了个人似得,开始全盘托出事情的经过。
和魏秋岁余非猜测的大致差不多,他说自己的弟弟常年患病已经付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他任何的一件需要耗费精力财力治疗的病症,都会让他精疲力尽。
但这年,洪晓易做起了钢材生意和炒股,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大赚了一笔。
不巧这次洪晓真得了肺部感染,在这笔治疗费面前,让他萌生了不如让这个弟弟直接烧死算了的想法。
洪晓真估计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直接了当地表示自己不想再给哥哥增加负担的想法,但这个举动反而让洪晓易内疚了起来。
弟弟此时提出了这个愿望。
他想死,但是他死之前,很想见见两个昔日的好友。
对于杨峰和刘友霖,洪晓易当然是认识的,毕竟亲弟弟的腿就是被他们的一个失误所摧毁的。
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的时候,到头来洪晓易忽然又觉得舍不得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自己,他可能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这时他忽然萌生了这种,他可以不用“杀死”弟弟,可以“换一个”弟弟的想法。
杨峰他不知道,但是他一直知道刘友霖。因为自己弟弟的事件变成了一个阴郁乖僻不太说话不爱和人相处的人,而且他极度讨厌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如果让这样的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并且成为自己弟弟的“替代”,再合适不过了。
他做了套/牌车,做了□□,那天其实就是想带着刘友霖离开这里,等风头过了再回来的。
按着计划,他是让洪晓真骗出了那两个朋友。但在此之前,他和刘友霖说了这件事情,并且许诺了之后的生活,只要帮他代替了这个弟弟,他所有一切都可以给刘友霖。
他没想到和刘友霖一拍即合,这个十七岁的孩子比他想象得要更可怕。
之后的一切就和魏秋岁余非设想的八九不离十。
但是他没想到刘友霖背着他回过案发现场,之后忽然不配合他,起了争执,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刘友霖也杀死了。
“我没想到的一件事是,我和刘友霖都觉得,比起这个世界上要负担的病态关系,不如尽早结束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事件上我们达成了一致,所以他才肯帮我。”
魏秋岁听完这个说法,静静看着洪晓易。
他说:“在你的随身包里,确实有假的证件和机票。那么,你是承认了自己杀了刘友霖?”
“对。”洪晓易说,“我承认,但是我不承认我杀了洪晓易和杨峰,我充其量算是个帮凶。”
“帮凶?!”旁边的审讯员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从刚才开始不承认自己杀了自己亲弟弟的原因是觉得帮凶不算凶手的范畴吗?!”
“对。”洪晓易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就是这个意思。”
审讯员瞪着眼睛,半晌捶了一下桌子。
魏秋岁没有说话,直接从审讯室里出去了。他边走边关门,想着这段漏洞百出的供词。
洪晓易所构筑的这个故事里,刘友霖作为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存在,他没有父母,鲜少和人交流,即便死了,就好像和这个世界会短暂切断联系。
但是魏秋岁知道,并不是这样,他和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联系——就是余非。
但是洪晓易并不认识余非,不知道余非的存在。他就成了这个故事中一个说不通的点。
手机铃声打破了魏秋岁的思绪,他看了眼手机接了起来,佟弛的声音传过来:“你人呢,来趟法医科,带你今天带着的那个老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