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浑身僵住,生怕裴章伤了沈潆,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如果臣死了,谢首辅他们也许就不会逼皇上退位,如此,皇上可愿意放了她?”
沈潆摇头,却被裴章捏着喉咙,看起来表情痛苦,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说得倒好听。”裴章嘴边噙着抹冷笑,单手将桌上的另一把匕首拂落在地,“靖远侯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裴延俯下身子,将那匕首拾了起来,刀锋发出明晃晃的光亮,被磨得十分锋利,见血封喉。裴延反握着刀柄,抬头看了裴章一眼:“那么皇上是否能说到做到?臣死以后,希望您能善待她。”
“靖远侯,朕觉得你愚蠢,明明胜券在握,却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她当真比滔天的权势,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么?你做了皇帝以后,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她又算什么!”裴章说道。
裴延看向沈潆,满眼眷恋:“当然不一样。天底下的女人愿意共富贵的有很多,但在臣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愿意为臣豁出性命的,只有她一个。所以,如果要在皇位跟她之间选,臣一定选她。皇位不过是冰冷无情的死物,怎能跟人给予的温暖相比。”
沈潆嘴角一抿,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力挣扎,却被裴章禁锢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匕首即将刺入裴延的胸口。
裴章冷眼看着,有一瞬间,心念动摇。或者就让他死了也好……就在这时,大殿外面起了喧哗声。门忽然被撞开,青峰冲向裴延,奋力去夺他手中的匕首。而随后进来的魏老将军搭起箭,直直地射向裴章和沈潆。
谢云朗发现不对劲,还来不及阻止,那箭已经射了出去。
刚刚他们在宫门外,李从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告诉谢首辅等人,宫中的禁卫虽然已经全被调换,但皇上身边还有数目不明的死士!这些死士都是内侍,由大内官统领,平日不示于人前。
众人大惊,方才醒悟,皇上根本没有退位的打算,而是设下圈套,引裴延上钩,至少也要搏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他这人向来就是懂得以退为进,蛰伏不动,也足够狠决!
谢首辅和李从谦在外守住宫门,以防再生变,同时也封锁宫内的消息。魏老将军和谢云朗立刻赶来帮裴延。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本就预备逼宫,现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箭飞快而来,沈潆竟不知这箭是要杀自己,还是要杀裴章,下意识地缩了脖子,闭上眼睛。下一刻,她感觉到裴章放开了自己,挡在她身前,用力地抱着她。
箭没入背心,裴章闷哼一声,单腿跪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满殿的人未及反应,皆处在震惊之中,一时都停止了动作。
“裴章!”沈潆扶着裴章的肩膀,也跪了下来,支撑着他的身体,“你为什么这么做!”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伤她。
裴章抬手抹了下嘴角溢出的血,看向她:“朕这个皇帝已经负了你一次,不想再把你交到一个负心的人手上。但你看到了,他对你是真心的。所以,不要害怕。”
他竟然一眼看出了她内心对于重蹈覆辙的恐惧和对这座皇宫的排斥。
“皇上,皇上!”大内官带着几十个内侍冲进来,跪在地上。沈潆这个时候才明白,明德宫看起来无人把守,犹如个空壳子,但其实他身边还有这些训练有素的内侍,只要一声令下,刚刚他就可以轻易取两人的性命。
裴章嘴角的血越流越多,擦也擦不干净,浑身的力气也迅速消失,几乎无法支撑他跪着。沈潆索性抱住他,像当年他躲在书架间,哭诉父皇不公时一样抱住他,声音嘶哑地吼道:“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裴章虚弱地说:“不用,朕事前服了砒.霜,无解。”
“你!”沈潆抓着他的龙袍,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章云淡风轻地笑道:“于朕而言,众叛亲离,无论如何都坐不稳这皇位了。朕本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要朕交出皇位,比死还难受。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不要说话!”沈潆吼道,转而看向殿上的人,“快去叫御医啊!”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几乎看不清大內官身在何处。
大内官跪在地上,只是哭着摇头。
“嘉嘉,玉玺和传位诏书就在长信宫的暗格里。你给玉屏的嫁妆,我已经交给她了。”裴章咳嗽了一声,声音逐渐低下去,“我最后一个请求。给后宫妃嫔和朕的儿子,一条生路。”
沈潆已经说不出话,闭着眼睛别过头。她以为自己对这个人不会有一丝感情了,可此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怀里,身体的温度正一点点地消失,她的心仍然如刀割一般。就算他们无法携手白头,可那些共度的岁月,仍然在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算夫妻情分不再,他仍如同她的亲人。
裴延在底下说道:“我替她答应你。”
裴章松了口气,看着泪流满面的沈潆,喃喃道:“看你这样,朕知足了。嘉嘉,你会记得朕么。”他抬起手,仿佛要触碰他一直渴望的东西。他明白得太晚了,他曾以为握住的,不过是些容易流逝的沙子。他一直往前追逐的时候,忘记停下来,忘记看看站在身后的人。
如果他曾停下,如果他一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也许他们的结局会不一样。
沈潆没有回答,直到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她都没有给答案。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何压了堆厚厚的乌云过来,天地变色,仿佛把所有的光芒都敛尽了。明德宫也知道失主,整座大殿昏暗寂静,陷入沉睡一般。
谢云朗等人默默地退了出来。
走到殿门外的时候,魏老将军还在喃喃:“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靖远侯的妾室?为何她和皇上之间……”像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样。
谢云朗道:“刚才魏老将军想杀的是她吧?”
魏老将军不说话。他的确觉得这个女子是个祸患,不如除去。靖远侯竟然为了她愿意自裁,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那我告诉您,若再想杀她,无论是靖远侯,还是我,都会挡在前面。”
魏老将军愣住,谢云朗已经拾阶而下,背影挺拔而坚毅。
这一年,朝廷对外宣布,明帝病死。他在位短短数年时间,成功恢复了九王之乱时期凋敝的民生,对外抗击鞑靼,镇压西南沿海的水寇,使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盈,为继任者打下坚实的基础。
翌年,昭帝继位,封明帝之子为怀王,封地江南。迎安国公的义女沈氏入长信宫,废除了后宫不得干政的律令。沈氏也就是大业史上最为著名的,一生辅佐三帝的文德皇后。
昭帝在位的数十年间,河清海晏,万国来朝。他和明帝开创的盛世,史称明昭之治。昭帝一生,未纳一妃一妾,与文德皇后琴瑟和鸣,相辅相成,后世传为佳话。
全文最难写的部分终于已经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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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番外
小裴定第一次下江南,是在快六岁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离开生活了五年的皇宫,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显得很雀跃。
他每日都愉快地上蹿下跳,用他母后跟父皇调侃的话说:“定哥儿兴奋得快疯了。”
可不是疯了吗?父皇和母后准备乔装成经商的人家,要去江南探望伯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堂兄弟怀王。因为怀王又又又又生病了,怀王的母亲上报朝廷,母亲忧心,便央了父皇一同去探望。
说到这里,他还有一个堂兄,名叫裴安。如今是个小有名气的游医,师从一个怪老头,据说那怪老头医术了不得,父皇年轻时的喉疾就是他治好的。父皇日理万机,但会在他睡觉前,给他讲故事听,无论寒暑,从不中断。他觉得父皇的声音很好听,但他和母后大概是这世上唯二觉得父皇声音好听的人。
所以父皇平日很少在人前说话,但却不吝于给他讲故事。
但自从有了弟弟小豆丁,父皇的爱就被分去了一丢丢,母后的爱也被分去了一丢丢。现在母后又有身孕,小裴定很不欢喜。
身为皇长子,他的玩伴太少了,周围的人都怕他,小豆丁连话都说不全,只会缩在母后的怀里吸鼻涕泡泡。他只能跟从皇宫上空飞过的鸟儿雀儿啊做朋友,闲来无事跟莲池里的鱼儿聊聊天。幸好每年,裴堂兄都会到宫里来探望他,小住几日。父皇看到他,总是很欢喜。小裴定还会缠着他讲很多民间的事,对他口中壮丽的山河,心向往之。
皇宫虽然很大,但是每天都是看房子啊,看房子啊,真的很无聊。
周围的人都说他是皇长子,将来要继承皇位的。拜托,皇位是什么,能吃吗?他明明更喜欢像裴堂兄一样去游历各国嘛。至于皇位,不是还有个小豆丁吗?让他去做皇帝就好了。
当然小裴定这些心理活动都没有告诉父母。他觉得撂摊子这种事,不能太早透露给别人,否则不是被扼杀在摇篮里,就是彻底失宠,后果很严重。
早早就有危机感的小裴定认为,谢少傅说的对,男人要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
临行前,宫内免不得要收整一番。虽说是微服,但护卫不能少,昆仑和青峰自然不用说了,这两人跟父皇的尾巴一样,势必得跟着。易嬷嬷和两个自小带她的乳娘也得跟着。可红菱姑姑和绿萝姑姑则走不了,她们是内宫的大女官,母后的左膀右臂。虽说父皇没有别的妃嫔,但内宫流水,各种恩赐,尤其她那位难搞的祖母,着实是戏很多。
这不,小裴定走进长信宫,手里举着一束从花园里摘的野菊花,想送给他最最温柔,最最美丽的母后。母后看到他,自然地展开双臂,可他还没来得及将小花花举过去,顺便扑入母亲的怀抱,宫女就从外面跑进来:“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又在慈安宫闹了。”
沈潆抬手按了下额头,温柔地问儿子:“定哥儿,跟母后去看看祖母好吗?”
小裴定很诚实地摇头。他不太喜欢那个疯疯癫癫的祖母,连父皇都跟他说,没事儿不要往慈安宫跑。
沈潆被他严肃的表情逗笑,摸了摸他的头。易嬷嬷在旁慈爱地说道:“太后不是最喜欢皇长子了么?也许她看道您就好了。”
小裴定叹了口气,谢太傅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诚然也。父皇说母后怀着身孕,父皇不在的时候,定哥儿要保护娘亲。所以他只能去了。
沈潆牵着他的手,往西六宫走去。裴章死后,内宫的妃嫔还有一应的太妃都被送出宫。霍太后伤心欲绝,出宫之后,没两年就病死了。现在东西六宫,只有王太后一人住着,着实空荡荡的,像大牢一样。
一路上,宫人都退让两旁,恭敬地给沈潆行礼。沈潆头戴珠宝花蝶金簪,镶宝万字金簪等头面,珍珠围髻。耳边是镶嵌红蓝宝石的花蝶金耳环。上身穿着红织金牡丹妆花纱袄衣,下身是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雍容华贵,艳光逼人。
她已经生下两个皇子,但在她身上和脸上,看不出丝毫为人母的痕迹,仍然明艳如同少女。难怪皇帝那么宠爱她,后宫不纳一人,还频繁地留宿在长信宫。这不,二皇子刚能说个囫囵话,皇后已经怀上第三胎了。
一行人还没进慈安宫,就有个青花麒麟纹大盘从里面飞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众人吓了一跳,沈潆护着裴定,眉心跳了跳。她自己提倡节俭,自己宫里孩子多,平日连个前朝的花瓶都舍不得摆出来,王太后倒好,随手就摔了一个。
沈潆对左右言道:“往后瓷器别送到太后这儿来,送些金器银器。”
左右应是。金银器也很贵重,不容易摔坏。否则造太后这破坏力,恐怕宫里的瓷器都得给她摔完了。
他们进了慈安宫的大殿,王太后坐在炕床上,发也未梳,只穿着中衣,显然是又犯病了。当初裴延是以先帝之子的身份登上皇位的,但他还是奉王氏为太后,将她接入宫中奉养。王氏却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变成了她一直恨着的女人的儿子。
“母后,听闻您身体不适,我带定哥儿来看看您。”沈潆让左右都退出去,带着小裴定走到炕床前行礼。
王氏心中难平,她年老色衰,这沈氏却越发光彩照人,受尽宠爱。而且不知走了什么运,有安国公做她的靠山。原本朝中还有些反对立她为后的声音,毕竟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可安国公站出来以后,满朝文武都噤了声,这几年,也没人敢提往皇帝后宫塞人的事情。
王氏看在定哥儿的面上,没有发作,只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跟皇上要微幅出宫,体察民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恩哥儿小,你们留在京城也对的。怎么不把他交给我这个亲祖母,反而送到安国公府去了?”
这里,小裴定又得插一句。他只有一个祖母,却有两个外祖父,两个外祖母。
安国公外祖父十分疼爱他们兄弟俩,大凡有什么奇珍异宝就送到宫里来给他们玩儿。而沈家的外祖父,虽然没有安国公外祖父那么有钱,但沈家外祖母也总是给他们搜罗新奇好玩的东西。他挺喜欢去安国公府,也喜欢去沈家。除了沈家那个伯祖母对他有些过分殷勤。
沈潆道:“母后身体抱恙,恩哥儿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宫里的宫人笨手笨脚,恩哥儿跟舅舅家的孩子年纪相仿,正好有个伴儿。”
王太后听到这儿,声音更冷了:“皇帝登基,宋远航晋升,谢云朗晋升,安国公复位,连个不相干的李从谦都得到升迁,怎么我定国公府没有捞到半点好处?”
这话想必又是王夫人在太后面前吹的耳风。
这几年,王定坤有了很大的长进,在军营渐渐能独当一面。裴延本来也有意重用,调他回京城。但王定坤自己执意留在西北历练,他说自己还年轻,没有寸功,等到建功立业了,再回京城也不迟。
王定坤的父亲王振就更不用说了,他从来就不是贪图权位之人,裴延几次封赏都被他谢绝了,兢兢业业地在辽东做他的参军。
裴延心中甚慰。他这个皇帝本就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稳。即使当初登基时有谢首辅和魏老将军等人做保,朝中还是有不少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坐稳江山,完全得靠他自己。有感于当年霍家在京中横行霸道,弄得民怨沸腾,裴延也不敢大肆封赏王家的人。
好在王家除了他这个母亲和王夫人,都是明白人。
沈潆不回答这个问题,拍了拍裴定的背说道:“谢少傅说定哥儿的功课又有长进,让他背篇诗文给母后听听?”
小裴定知道这是母后的必杀技,每当跟祖母聊不下去的时候,就把他推到前面,祖母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果然,王太后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
“最近学的是《汉书》。”
王太后的笑容微敛,大汉是历史上有名的外戚干政的朝代。小孩子肯定弄不清楚这些,肯定是大人在背后授意的。她不悦地看了沈潆一眼,裴定已经背到:“夫女宠之兴,由至微而体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色宠著闻二十有余人。”
王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她是真心喜欢裴定,就把孩子揽到身前:“不背这些了,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
“杏仁酥。”裴定很捧场地应道,又上前执了王太后的手,“今日天气好,祖母跟定哥儿去外面的花园里吃吧?晒晒太阳,对身体也好。”
王太后便叫宫人进来收拾宫殿,自己又去内室打扮体面,终于容光焕发地出来。她慈爱地牵了小裴定的手,命宫人去花园里拾掇,直接把沈潆晾在一边,也不理会。
小裴定回头,对母亲眨了眨眼睛,沈潆报以一个微笑。
宫里都知道,王太后虽然精神时好时坏,对两个皇子确是真心疼爱。每当两位皇子承欢膝下,她便十分祥和,全然没有平日的暴躁易怒,病也好了大半。
沈潆把定哥儿留在慈安宫,自己回了长信宫。还有多半的行礼未及收拾。
她刚怀孕四个月,肚子还不显怀。但这个孩子比前两个都闹腾,她每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吐,晚上也因为腰疼而睡不着。从慈安宫回来,她便有些乏了,吩咐易姑姑等人继续整理,自己去寝殿小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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