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连风都静止下来一样, 整个院子里只有盘旋在树上不肯离去的那只笼中鸟, 偶尔叫两声。这是一只蓝色的翠鸟, 是原来这院落主人家养着的小宠物, 想必养得久了, 它不肯离开又回不去, 便在树上啼叫。

顾莲池连忙叫人带队出去寻找李静, 宝儿就跟着他,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坦然地走到了李朝宁的面前。林十三生怕朝宁冲动之余, 会闹得不可收拾,只在旁好言好语地劝着她,说孩子们是两情相悦, 都大了,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别恼。

院子里的人都被撵了出去, 侍卫队守住大门口谁也进不来。

李连衣不敢置信地跑过来, 瞪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指着宝儿直抖着手:“所以……所以沈江沅走也是因为这个事情, 而不是他什么家里有事, 对吧?他知道了是吗?”

这也是朝宁心中所想,回眸看着宝儿。

顾宝铮也不隐瞒, 轻轻点头:“江沅哥哥怕我尴尬,先回去了。”

李朝宁一手轻抚胸口, 似还有点接受不能, 二人重伤救回的时候,她就不敢相信什么兄妹情意,回来以后看着顾莲池的一举一动更是怀疑,再三试探了,可当宝儿亲自证实了这一切,她又不敢置信了。

到底是亲娘,她想法自然和顾修不一样。

她想的更多是宝儿,宝儿将来怎么办,二人突然将此事公开恐怕也是受那赐婚的旨意影响,心里突突直跳,她上前来宝儿,脸色阴晴不定,只柔声道:“是,你爹说的对,此事得从长计议,你让娘好好想想。”

如果她们非要在一起,那她们置她们的爹娘于何地?

顾宝铮性子直,什么事干了就要干到底的,她看着娘亲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满是愧疚。

顾莲池轻扯她的指尖,二人双双跪下。

他扬着脸,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叫出一声娘来,这声娘还叫得心甘情愿:“娘,从您进郡王府的那天,我爹就命我管您叫娘,不是我不愿,是早就想过,或许有一天能叫得出,那也只能是因我娶了宝儿。”

李朝宁站在她们的面前,抚额:“你这般心思你爹知不知道?有多久了?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宝儿自己喜欢,我倒是无所谓她跟谁在一块,只怕你爹声名在外,不能容你。”

宝儿忐忑的心,不能安生。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一只在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顾莲池自然知道厉害关系:“莲池此生非宝儿不娶,求娘成全。”

朝宁叹息,林十三直来拉他们两个人:“都说了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们先起来,你爹顾念的事情多,郡王府和朝中党派牵扯甚多,他有他的考虑,你跟她说有什么用。”

的确没什么用。

李朝宁总算理顺了下思绪,也来拽宝儿:“凡事不能勉强,起来。”

是了,横在二人面前的从来不是她,该来的总会来。

最坏的结果还是提前到来。

正是两个拽着人要起,两个跪着不动,大门口起了纷乱,很快,侍卫队林立两旁,一个无比熟悉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几月未见的喜童,弓着身体,双手不知捧着何物,恭恭敬敬不敢多言。

顾修身形颀长,一身锦衣。

他进门就看见几个人在院子当中拉扯,扫视一圈顿时皱眉:“公主呢?”

小叶子忐忑不敢隐瞒,照实说了。

顾修加派了人手继续出去寻找李静,这才走了顾莲池他们的面前来,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怒火,隐忍不发只淡淡道:“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了?嗯?”

李朝宁转头看着他,来拉他的胳膊:“不是说还得些时候才到?怎么提前了?”

顾修头也不回,目光沉沉,只盯着自己的儿子:“公主以死相逼,求了赐婚的旨意来,这是明着的意思,暗地里天子托孤,为了制衡郡王府,赐婚郡王府,这个时候,公主万万不能出事。”

说着他一动,身后的喜童扑腾跪了下来。

他如何不知顾莲池心意,然而却是不得不来,跪行两步到了主子面前,眼睛顿时红了。

早晚也躲不过这一天,顾宝铮就知道这一日很快会来到,却不想竟然是这么的快。她回眸,定定看着顾莲池的脸,他握紧了她的手,背脊挺直,依旧是才对李朝宁说过的话,再一次对顾修说了一次:“莲池此生非宝儿不娶,还望爹爹成全。”

顾修脸色阴沉,心力交瘁,低眸:“皇上早有赐婚主张,一日推不过一日。你生在郡王府长在郡王府,当知世事多有无奈,你和宝儿一起,为人父母又当如何?为人君臣又当如何?天理难容,不忠不孝,你自己说,让爹如何成全于你?”

圣旨便在眼前,宝儿怔怔看着喜童手中之物,动也不动。

顾莲池更是扣紧了她的手指,定定看着顾修:“莲池知道,不服君,不忠,不从父,不孝,不为国不为家不忠不义,从前也想过千万次,就看着宝儿就好,然想和做不一样,儿看见也想,看不见也想,若然她心中无我也就罢了,当她一辈子好哥哥也心甘情愿。现在她向我走一步,儿只愿伸手抓住,生怕错过。如果世上不能容我,愿一死。”

宝儿懵懵懂懂才确定几日心意,她可从未想过去死,更不愿他去死,自然也理解不到顾莲池苦恋的绝望。听闻身边人掷地有声,一口一个想死,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顾莲池却不叫她动,紧紧扣住她的手。

这可如何是好?

李朝宁脚步一虚差点摔倒,林十三连忙在旁扶了她一把。

顾修余光当中瞥到,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她脑中嗡嗡作响,靠了他的身边。

圣旨它就在那里,所有的苦也必须都得吃下,顾修见顾莲池一意孤行,也是恼怒:“你只求一死?你死了宝儿又当如何?”

说着回眸又看着宝儿:“宝儿,倘若莲池不在这世上,你当如何?”

她当如何?

顾宝铮愣愣看着他:“我……我不知道。”

顾修又厉声道:“顾莲池,你只念儿女情长,却不知国家危难之际,正是用人之时,堂堂男子汉不保家卫国,何以还有颜面留在这世上?宝儿尚还知道建功立业,何况于你?”

顾莲池垂下眼帘,捏得宝儿手指生疼。

顾修伸手在喜童手上拿过了圣旨来,高举起来:“别怪为父,除此此外只有一条活路,报了你的死讯从此和宝儿便是隐姓埋名,再不现世。从此燕京与你无关,郡王府与你无关,齐国与你无关,雄心壮志与你无关,建功立业与你无关,平头百姓国破家亡也与你无关,你可愿意?”

说了他又看向宝儿:“顾宝铮!”

这一声顾宝铮犹如一记醒钟敲在宝儿头顶,她在营地这么长时间,已然习惯了这个名字,当即应声:“在!”

你看,她已经变成了顾宝铮,她已经进了营地了。

她已经明白了顾修的意思,明白了眼下的症结所在。

顾修说的这些话其实句句在理,顾莲池一声未应,然而别说他愿不愿意,就是她也不愿意。她上战场可不是因为顾莲池才来的,一腿屈膝蹲起,一手按在了二人的牵手处。

她到底是后悔了。

第四只手立即覆了上来,顾莲池按着她的手,双目已红:“你敢!”

钳着她的手劲捏得她疼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顾宝铮有点想笑,可唇一动,笑得可比哭还难看了:“算了,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好儿女当保家卫国,死也死在战场之上,怎能让哥哥蒙蔽在市井当中?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抗旨连累郡王府,别说你愿不愿意,我不愿意,我还要建功立业,我还要做巾帼女将……”

说到最后,她看着他眼睛,说不下去了,呐呐地,从他手里一根一根抽手指:“对不起。”

顾修亲自前来,此时必当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愿意,不愿意让他顶着兄妹伦理不愿意他顶着不忠不义也不孝的帽子苟且偷生,不愿意他死。顾宝铮抿住了唇,吸住了鼻子,强忍心中酸痛,看向了林十三。

是了,他说得对,为你死或许容易。

怎么活着却是很难,她终于明白了他早上对她说那句话的意思。

她拍着腿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抬腿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还是活着能想见,你别干傻事,既是天子赐婚,或是天意如此,我去找公主回来。”

说她不放手的话,还言犹在耳。

然而宝儿的这番话,何尝又不是他犹豫之处?

他骄傲如斯,国家危难之际,好男儿就算死也当死在战场上,如何能抗旨而死?

整个郡王府,如何能为他陪葬?

而现在看起来,先放手的是宝儿,她何尝不是因懂他,才放的手?

二人心意相通,却因通而痛。

眼见着宝儿抬腿就走,顾莲池再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宝儿!”

顾宝铮头也不回。

她双拳紧握在身侧,只怕应一声,或是一回头,看见顾莲池的一个头发丝,她都会不管不顾冲回去,她怕她自己会冲动,会干蠢事踹飞那个什么狗屁圣旨,会拽着顾莲池逃跑,亦或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

出了大院,身后很快追出来一个人。

门口全是侍卫队和兵将,顾修也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庆幸自己做出如此决断,听着背后的脚步声,眼泪从脸上滑落,宝儿飞快抹了一下,站住了:“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说着回头,眸色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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