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一旦开始去做,便没有那么多思想包袱。
比如现在的杨默。
确定那个扬州嫖客所做的事并非吹牛,并痛哭流涕的磕头求饶,杨默手里的匕首往右边滑动了十厘米。
当着丈夫侵犯妻子,逼迫兄长卖掉妹妹,处置这种人渣,他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骑术不佳,犯了事很容易被差役捉住。
虽然他已经有应对的说辞。
却没有想到各地府衙差役们的骑术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做的事,在这个时代有个专有名词:路见不平,为民除害。
北隋的开国皇帝杨承曾经是关中游侠,自小就喜欢锄强扶弱。
十八岁便在关中树起了赫赫威名,时人无不以认得杨承为荣。
这也是他后来争夺天下的基础。
北隋建立之后,这位草莽出身且十分任性的皇帝便在律法中加了一条:游侠,是合法的。
当然能够获得游侠的身份很难,代表身份的牌子上都有御制两字。
也就是说每一个都是皇帝亲自认可的。
有牌牌的游侠权力有多大呢:奉旨除奸铲恶,可以先斩后奏,杀人不法犯。
因为杨承就是当时天下游侠的老大,所以北隋前期的游侠们和明朝的锦衣卫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史书上也对这批人有详细的记载,形象很光辉。
当年庐阳有个游侠,叫做周戙,有一天回京述职,杨承向他吐槽,说有个叫赵峰的大臣很讨厌,经常在奏折里羞辱他这个皇帝。
自己对他却无可奈何,只能每日受其羞辱。
周戙听了十分生气,所谓君辱臣死,赵峰如此羞辱自家老大,自己需得杀了他方才可以。
于是拍着胸脯说,老大放心,这事交给我了,我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当晚就潜入赵峰家中,择机刺杀。
却发现天还没亮,赵峰就穿好朝服,等待上朝,即便是在家中,坐姿仪式也十分庄重。
周戙见了,认为赵峰对君主很忠敬,不忍杀他。
但又给杨承许诺,自己要杀了他为主上出气。
于是现身见赵峰,说明来意,横剑自刎。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一个叫张真的游侠,听信谗言误伤了一名官员。
事后知道这官是个勤政为民的好官后,先是灭了造谣者满门,然后刺瞎双眼,毒聋耳朵,背着荆棘亲自登门谢罪。
北隋的历史里,游侠便是这种形象。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极其讲道义,讲规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杨默最开始看到这些游侠列传的时候,心里还发笑。
这不就是一帮二百五列传么?
但后来想想,却又心生佩服。
这帮人虽然做事很极端,但舍生取义这种精神却是十分难得的。
而在北隋刚建国时,也是因为有这帮御制游侠在,很多州县的县志里都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记载。
只可惜太祖杨承去世后,后世皇帝控制不住这股势力,便取缔了他们官方身份。
但因为有了游侠的土壤,且开花结果,即便削弱了他们的存在,百余年来,游侠在民间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真正称得上游侠的人,却没有多少了。
很多年轻人想要模仿史书上的游侠,扬名立万,却因为关键时刻贪生怕死,慢慢的成为了笑话。
久而久之,百姓便把这些游侠打扮,但实力不相称的人称作游侠儿。
这也是在杨默在身后那群追赶他的差役嘴里的代称。
打听清楚归途,胯下又有马,杨默回太原在路途上并不会有什么阻碍。
顺着官道,一路向北。
身后追赶的差役越来越多,最开始的时候,众人一见面,互相交流这游侠儿在他们那犯了什事。
大多数差役态度极其恶劣,骂骂咧咧。
“城内周员外的公子只不过是拉走交不起租子的佃户家的牛,这贼人便打折了周公子的双腿,着实可恶!”
“孙大人的儿子不过是一时酒醉抢了个民女,事后已经处理妥当,这贼人却将孙衙内阉了不说,还绑在闹市,当真是目无国法,全然不把我等放在眼中!”
“赵家独子打杀了一乞儿,虽是不该,却也赔了钱财,主家都撤销了官司,这贼人却还杀了赵公子,让赵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哎!”
随着各地的差役汇集信息交流后,他们不骂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心里不是滋味。
追捕的这个游侠确实犯了法。
但他做的事,却合乎道义。
不少差役在想,当初自己干这一行的时候,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家为民么?
可这些年来,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面对不公,不仅明哲保身,不敢说话,甚至有时候还会为了钱,因为上司的压力与这些欺压百姓的乡绅土豪们沆瀣一气。
但更多的差役并没有这种初心与反思。
他们当差要么是接祖上的班,要么是混口饭吃。
虽然已经习惯了欺压百姓,没有那些差役心里那么纠结。
但终究是听着游侠故事长大的。
即便是再坏的人,教导孩子时,也会选择那些忠孝礼仪的故事。
游侠,在北隋代表着信与义。
游侠的故事,他们从小听到大。
即便现在已经人生过半,但内心之中却依然有着年幼时对游侠的渴望。
前面那个贼子,不就和自己心目中的游侠很相似么——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人一骑一刀,遇到不平之事,秉承着自己的道义出手。
一击则中,中则而走,不留名不受惠。
丝毫不畏惧后面有多少人追杀。
古之游侠,不就如此么?
日落西山,远处的那匹马慢了下来——也该慢下来了。
差役们追了一天一夜,他们可以轮番休息,但前面的游侠却不能。
残阳照在荒野上,一轮残日挂在天边,给辽阔的大地铺上一层血红的幔帐。
一直追逐杨默的十几个差役一反常态的没有拍马上前。
他们拉着缰绳,缓缓的停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反而默默的看着前方。
游侠的马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直接倒在地上,长日奔波累死了。
那游侠也跟着跌落,盘膝而坐,向着他们这边看来。
虽然相隔甚远,但差役们却能感受到,那人没有丝毫惧意。
仿佛就等着他们过去,决一死战。
见自己等人也停下脚步,久久没有过去,那游侠站起身,走到路旁的河边摘下面纱,捧起水拉来豪饮一顿。
“师父,前面就是太原境内了,再追的话...”
年轻的差役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敬佩,声音微微颤抖。
这就是这个世界里古之游侠么?
“太白,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做?”
为首的老差役犹豫不决,转头看向身边说话的徒弟。
徒弟刚收不久,但眼光毒辣、阅人无数的老差役却知道,这个叫做李白的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日后绝对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自己的后半生,多半要仪仗他方才能安度晚年。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徒弟很多时候给的建议,都让他受益匪浅。
因此老差役十分重视他的意见。
“前面便是太原境内,咱们无公文而入,若是追究起来,难免要受上司责罚。”
被叫做太白的年轻人十分冷静,众人听罢连连点头。
北隋律法对差役捕盗有明文规定,没有公文带擅闯其他境内,仗三十,罚钱十贯。
“此人不知是何处游侠,若是被我等擒获,传出去的话,只怕江湖之中会有同伴寻事,于道义上,咱们也理亏。”
李太白说完,众人又连连点头。
相对于官家的惩罚,他们更害怕这个。
对于他们这些差役来说,黑白两碗饭,都要端着吃。
此人之行径,连他们都佩服万分,莫不要说是江湖上的草莽豪杰了。
若知道是他们捉住了他,定了罪,只怕在江湖上,自己这群人可就无立足之地了。
“所以咱们应当就此回去,便是到了县公那儿,也说不得我们的不是。”
李白把官面和私下分析完,又说了该怎么做,所有人都点头赞同。
“好,那咱们就回去复命吧。”
老差役心情爽朗起来,自己的徒弟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面面都照顾得到。
当下,差役们调转马头,向着来的方向回去。
“太白,怎么还不走?”
老差役看着远去的同伴,又看了看自己的徒弟。
李白没有说话,反而翻身下马,将鞭子在马臀一抽,马儿吃痛,直奔那游侠而去。
“你这是?”
“师父,既然放了他,便再施些恩惠。今日赠他一匹马,以后说不定会帮我们大忙呢!”
李白说完,老差役本不同意,但马已经跑了,又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性子很倔,一旦决定干啥谁也劝不住,只能微微点头。
自我安慰:游侠最是重信守义,今天放了他还赠马,他便欠了自己一个极大的恩情。
马停在那游侠身边,李白能感觉到他微微一愣,好像很是意外。
但也仅仅是一愣,随后游侠翻身上马,冲着自己这边拱手抱拳,而后拉起面纱转身向着太原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看着游侠身上那破旧披风随风舞动,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李白只觉得胸膛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气。
他想着消失的游侠这些日子做的事,又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纵声高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听着徒弟嘴里吟唱的诗篇,老差役浑身一颤,老眼微红,思绪回到了年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