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东院廊下,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几名女子身上。白玉霜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坐在椅子上,身上的棉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了的左臂缩在袖筒里,右手却舒展着,任由一只细白的小手握着。
顺着那细白的小手看去,抓着她的手的人居然不是她的徒弟白冰,而是清秀端庄的绿舞。白冰正站在白玉霜的身后,手里拿着木梳子替白玉霜梳理着一头花白的长发。而白玉霜膝前左侧位置,芊芊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坐在小凳子上,脸上笑嘻嘻的,嘴巴里叽叽咯咯的说着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白玉霜居然笑了起来,嗔怪的看着芊芊,神情眼神居然甚是安详,和以往那位暴戾之气十足的白玉霜简直判若两人。
在林宅的十几天养病的时间里,白玉霜过了她这四十年来最为安逸舒适的日子。这一点也不夸张。虽然她受了重伤,中了剧毒,但心理上的安慰感远远的大于身体上的伤痛。她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吃了这四十年来最好吃的食物,睡了世上最温暖的床铺,得到了这小院中所有人的善意。
以往的岁月中,漠北苦寒之地的艰苦和孤寂,追杀仇敌的血腥和危险。她活得其实不像个人,更不像个女人。受伤其实不足为奇。那一年,她去杀六合门的仇人,虽然得手,但身受重伤。六合门掌门临死前的一击,长剑穿透了她的小腹。她重伤逃走,六合门下弟子四处搜捕她,她带着巨大的伤痛,躲在山野中三天三夜,吃了好几只嗅着血腥气而来的老鼠,喝水洼里浑浊的污水才活了下来,逃了出来。
即便在那样的时刻,她也没有质疑过自己的信念,没有停下她复仇的脚步。她的全部生命的支撑都是复仇,复仇。
这一次,她在林宅这座宅院里,却突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生活的意义。这小院子里住着几个人,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绿舞,照顾自己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还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芊芊,是个搞怪的能手,让人忍俊不禁。还有自己的那个沉默着的,眼神中满是关切的徒弟。在某一瞬间,白玉霜不由的去想,自己以往的那一切是否是无意义的,是否自己太过执着,抱着一桩仇恨永远都不肯放手。而实际上,生命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两天前,第一次在菱花镜中看到自己发髻整齐,淡施粉黛的样子,白玉霜不禁流下了眼泪。镜子里那个人虽然眉眼清秀,依稀是当年的花容月貌。但已经鬓发花白,皱纹纵横。四十多年了,当年那个魔音门中的如花少女已经老去,在岁月的风雨之中风干成了一块褪色的花瓣,枯萎的发黑。倘若当年没在山谷之中遇到那个负心薄幸之人,自己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许也嫁人生子,儿女绕膝了吧。
“婆婆,今天给你梳个双环髻怎么样?就像我头上的这种。保管婆婆像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的样子。绿舞,你给婆婆上珍珠胭脂粉,妆容要配发式。保管婆婆走在大街上,那些少年公子们都得追着瞧。嘻嘻嘻。”芊芊娇嫩的话语声传入耳中。
“呸,那像什么话?婆婆都六十岁了,打扮成那样,当个老妖怪么?出去还不吓死人?冰儿,可不许听她的。只梳个寻常发饰便是。”白玉霜嗔道。
白冰在身后轻声道:“师傅放心便是,小芊芊爱胡闹,咱们不听她的。”
绿舞也笑道:“就是,将婆婆打扮成小姑娘的样子,亏你想得出来。婆婆,我告个密。芊芊昨天告诉我,要我给婆婆买绣花鞋,买红喜袍,说要将婆婆打扮成新娘子的样子。我没同意。”
芊芊冲上来捂绿舞的嘴巴道:“你不许说,你说了保密的。”
绿舞往白玉霜身后躲,芊芊整个身子都扑到了白玉霜的怀里去,白玉霜居然丝毫没动怒,单臂抱着芊芊道:“怕是她自己想要出家了,所以想起了这馊主意。小芊芊,可是心里有了人了?”
“哎呀,婆婆啊,你怎么也跟着她们欺负我。今晚我不给你暖脚,不跟你说话儿了。”芊芊噘嘴跺脚,突然间又猛扑绿舞,闹作一团。
白冰只是笑,她的心情很好。一切都似乎在改变,师傅的改变是巨大的,这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慈祥的师傅的样子。心情好当然不但是师傅的伤势好转,态度在转变,更因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解决的。可以留在林公子在的京城,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呵呵,这么热闹呢?什么事这么高兴啊?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一声清亮的话语从侧首传来,回廊转折处,林觉头戴黑色绒帽,披着黑红色的裘氅,精神十足的笑着走来。
芊芊忙站直身子,理着乱糟糟的衣服,绿舞也整理了一下衣衫给林觉见礼。白冰双目放光,看了林觉一眼,却又赶忙低头。
白玉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为何,虽明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林觉救的,却总是见到林觉心里没来由的生气。
“前辈有礼了。今日伤势感觉如何?可好些了?”林觉上前躬身微笑行礼。
白玉霜哼了一声道:“还死不了。”
林觉笑道:“前辈武功深厚,伤势这么重,恢复这么快,还真是罕见。”
白玉霜道:“怎么?嫌我恢复的快了?盼我伤不好么?”
“师傅!别说这样的话,林公子他为了给师傅疗伤,请了……”
“我知道,用不着你为他说话。”白玉霜出声打断白冰的话。白冰只得住口,带着歉意看着林觉。
“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多谢了。”白玉霜道。
林觉呵呵而笑。白玉霜之前说她一定不会道谢的,此刻却向自己道谢,这改变可太大了。倘若能在府中久待,变化一定更大。可惜的是,她不能在这里呆着了。
“前辈不要客气,前辈,我来,是有件事情要跟前辈商量。前辈恐怕要离开这里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
“为什么?婆婆留在这里不好么?”
“林公子,我师傅伤势恢复的很快,但伤势还没好呢。”
绿舞等三女纷纷惊讶问道。
“莫说了,我懂了,嫌我在这里碍事。好,冰儿,收拾东西,我们回漠北便是。”白玉霜挣扎起身,大声嚷嚷道。她心里很是气愤,却又无可奈何。虽然嘴上说的硬气,但其实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已经让白玉霜喜欢上了这里。她并没有再坚持要会漠北。但林觉却来赶人了。
林觉忙做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实在是事出有因,前辈住在我这里十年二十年也没事,我怎会赶你走。而是……前辈的踪迹已露,那天晚上的事情,皇城司和开封府已经开始彻查,倘若前辈再留在京城,恐会发生不测。不仅前辈,我说句实话,我们也受牵连。”
“什么?怎么会这样。”白玉霜白冰师徒闻言俱惊。一旁的绿舞和芊芊满头雾水。
林觉不想让芊芊和绿舞知道这些事,于是让绿舞和芊芊回避。绿舞倒是没什么,芊芊满脸的不开心被拉走了。
林觉这才将破庙大火未能焚尸,尸首为人所发觉,报官后被认出了身份。禁军中的侯长青和候永年之间的关系。皇城司插手一路查到了踪迹,决定要顺藤摸瓜从医馆郎中处着手的事情全部告知了白玉霜师徒,师徒二人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他们跟官府是有瓜葛的,难怪我每次回中原,既被他们追杀,也被官府追捕。我们确实得走。冰儿,收拾东西,我们回漠北去。这里确实不能呆了。”
“前辈,漠北怕是不成的,这里到漠北迢迢千里之遥,路途艰难坎坷。这个时节,黄河以北冰封千里,寒风凛冽,绝对是不成的。那是在送死。你的伤势未愈,冰儿……这个……白姑娘也没法能带着你回去。前辈听我一言,不要坚持回漠北。”林觉沉声道。
“是啊,师傅,漠北不成的,我们都得死在路上。您不是不知道路途的艰险。”白冰也轻声道。
“不回漠北,能去哪儿?官府追查,何处还能是存身之处?”白玉霜皱眉道。
林觉道:“前辈,你若听我安排,我命人送您出城,去往一处安全的所在。唔……我有一位朋友,住在伏牛山里。距此不过数百里路,几日便到。那里与世隔绝,不受朝廷管辖。倘若前辈能同意去那里,伤势将养个一年半载,待痊愈之后,前辈便可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了。你看如何?”
“伏牛山?你是说,京畿东南的伏牛山?”白玉霜惊愕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挠挠头低声道:“前辈不要那么大声,正是那座伏牛山。前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您愿不愿去?”
白玉霜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点着林觉的鼻子道:“好啊,好啊,没想到,你这个人居然这么多花样。你不是朝廷的官儿么?居然跟伏牛山里的人也有瓜葛。嘿嘿,这事儿若是皇帝他们知道了,你怕是脑袋落地。”
林觉轻声道:“所以,便可看出我对前辈毫无防备之意了,否则,我怎会让前辈知晓此事。请前辈快做决断,皇城司正在行动,我们必须在他们摸到我宅子里之前将您送走。这对你,对我全家上下都有好处。您不想我们全家为了你的事人头滚滚吧。”
白玉霜冷哼一声道:“你真当我不知好歹么?我宁愿自己死,也不牵连他人。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得抓紧动身。冰儿,快收拾东西,宜早不宜迟。”
林觉拱手道:“多谢前辈,那山里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或许还有前辈的用武之地。”
白玉霜搭着白冰的手臂起身便走,忽然停步道:“冰儿,你跟不跟我去?”
白冰看着白玉霜又看了一眼林觉,低声道:“徒儿听师傅的吩咐。”
白玉霜皱眉想了想,看看白冰又看看林觉,长叹一声道:“罢了,冰儿留在这里吧,他们不知道冰儿是我徒弟。再说……再说……嘿,女心向外,我这师傅何必枉自当这个恶人。林觉,你不许欺负我的冰儿,你妻妾成群,贪心不足,我是很反感的。但冰儿喜欢了你,我也拦不住。倘若你要娶她,便对她好。你若当负心薄幸之人,我便取你狗命。听到没有?”
白冰闻言脸色通红,林觉笑道:“前辈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白玉霜不再多言,在白冰的搀扶下快速离去。林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白玉霜居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倒让林觉甚为意外。本来以为或许要用强行的手段捆着上船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当下林觉立刻回到前厅,命人备好车马。不久后白玉霜被白冰搀扶前来,林觉吩咐一声,梁七等人一起上车马直奔汴河旁的一个小码头。那里,一艘乌篷船已经停泊在寒风中等待着。白玉霜被安顿上船,林觉却并没有吩咐开船,只是在船中等待。不久后,一辆辆马车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赶来,一只只大布袋被抬入船舱之中。一个多时辰时间里,十几个布袋被抬进船舱之中。白玉霜还以为是些货物,直到林觉吩咐解开布袋,这才惊愕的发现里边装的都是人,高矮胖瘦白胡黑须,都是曾经来给自己看过病的郎中。
白玉霜岂能不明白这是林觉将所有通向他宅子里的线索全部掐断了。这十几名郎中怕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白玉霜不仅对林觉的手段生出钦佩。当然按照白玉霜之前的猜测,这些人必是被杀了灭口的。但想来想去,杀了灭口却不如这样来的好。而且有了这十几名郎中一起进山,自己的伤势怕是好的更快了,这或许也是林觉不杀他们的一种考虑。
未时末,夕阳西沉,寒鸦满天。乌篷船缓缓起航,经由汴河前往外城西水门。林觉早已赶到西水门下,跟在此等待的马斌暗打招呼。马斌装作亲力亲为,亲自拦下乌篷船检查。不久后大手一挥,表示一切无碍,可放行。水闸打开,乌篷船直行出城,逆流而上,消失在萧索的冬日夕阳之下。
林觉和白冰并肩站在河岸上,从城门洞里目视船只离去,长舒一口气。身旁却传来了抽泣之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这件事没想到居然惹了这么大麻烦。多谢公子。”
“你怎么谢我?”
“我……我不知道,我给公子磕头?”
“……磕头便罢了,以后我教你,道谢的方式有很多种,磕头并不是唯一的一种。你我之间,还有某种道谢的方式更恰当。明白么?”
“哦……”
“譬如说……哎罢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自己慢慢悟吧。”
“哦……”
(本卷终,请看下卷:料峭春风吹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