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照之所率的中路先锋大军在回程的途中便遭遇了狄丹的主力,因双方军力悬殊,他只能且战且退,一面派人突围求援,一面将对方往阿萨克城的方向引。
那里现在已由大盛收复,城中尽是己方守军,且离肃州城关不远,只要能及时得到援助,坚持到豫阳伯派的援军赶来,合击之下要反制敌方大军也不是难事。
他心中计划清晰,打仗的时候看似总在突围奔逃,但其实退得很有章法。
然而顾照之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阿萨克城的援军迟迟未至。而与此同时,狄丹的主力大军似乎也已意识到了什么,一扫之前的试探追击,开始了更为猛烈的一轮围杀。
顾照之的身上已不知沾了多少的血,四周萦绕的血腥味呛得人想吐,但他却不能停,刀刃卷了边,他就再杀一个狄丹兵换一把刀,只为了坚持到援军赶来。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援军来啦!”
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谢晚芳率领的左前路大军突然出现在了狄丹军队的侧后方,边打边让所有的将士口中喊道“狼主已死,投降不杀”,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怀疑也好,惊诧也罢,狄丹主力军中都明显出现了迟疑和涣散之状。
谢晚芳策马奔来一刀砍下了个狄丹骑兵,望向近在眼前已浑身浴血的顾照之急喊道:“你没事吧?”
顾照之手起刀落又斩下一人,顾不得脸上新溅到的血,向着她笑了一下:“你来了。”
说来可笑,他乍遇狄丹主力大军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想到前路艰难,而是不禁庆幸:还好不是让她撞上。却没有料到兜了一圈,她还是来了。
更没有料到,当他已做好必死之准备,想着可惜不能再看她一眼的时候,她来了,而他看见她来了的这一刻,才方知千山万水不可挡的思念是怎样的滋味。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呢?
“去阿萨克城!”谢晚芳见他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也就放了心,忙边招呼着往后退,边低声对他道,“我们挡不了多久。”
她来的时候把手下将士一分为二,一路由宋承和另一名副将领头负责押送人质原路返回,而她和谢承熙则带着剩下的人马赶来支援,虽然现在敌人被她扰乱了军心,但双方阵势悬殊毕竟在那里,顾照之这边的人更是经过这几天的苦战早已是强弩之末,也架不住你一刀我一刀地这么消磨。
谢晚芳边说边又砍了两个冲上来的狄丹骑兵,口中骂道:“奶奶的,等我杀回去了一定找蒲定庸算这笔账!”
照理说城里的援兵不应该到现在还没来,显然是有人刻意拖延。她就不信了,等他们到了城下,难不成蒲定庸还敢让手下人不开门?!
顾照之沉沉“嗯”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他抬眸间一个不经意忽然瞥见乱军中有人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举起了弓箭。
“小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身将谢晚芳扑到了地上。
两人虽然打了个滚就迅速站起,但刚才那一扑一站几乎在片刻间耗尽了顾照之的体力,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又怎会等着他在原地得到喘息之机?几乎紧接着,就有一把冷刀落了上来。
谢晚芳挥刀起身站定和眼尾余光瞥到一股寒光袭来不过同在转瞬,她眸中微凛,当即一把抱住顾照之,身形立转,抬腿就将来人一脚踢开。
只是男人身沉,谢晚芳还来不及站稳脚下,另一侧已又有刀光而至——
顾照之随即听得耳边一声闷哼,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芳儿!”他看着那柄没入谢晚芳身体里的冷刀,整个人都呆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滔天怒火。
顾照之一手揽着她,发了疯似地连连手起刀落,就在此时,谢承熙越过乱军奔到了他们面前,见谢晚芳中了刀此时已然面色苍白失去了振作之力,忙跳下马一面帮着击杀敌兵一面道:“你带她先走,我掩护你们。”
到了这个时候,顾照之也再顾不得其他,沉声应道:“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从远处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顾照之和谢承熙抬头望去,漫漫黄沙血雾间,只见绣有“盛”字的旌旗正迎风而来……
肃州,知州府衙。
一众肃州官员此时或坐或站地聚于厅中,正鸦雀无声地听着坐于上位的左丞相在一页页翻阅着度支簿册,上头的人没有说话,下面的人也就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云澄看簿册的时候也如同在看一本杂书,不止神情上看不出什么肃穆,手里还闲闲握了杯茶,悠悠然喝完了就顺手往旁边一递,侍者便又及时添上。
他似乎很随意的样子,只是偶尔提笔在簿册上圈点几处。
但就是这个圈点的动作,让肃州知州暗暗擦了把汗,琢磨着里面可能有的问题,待会若被丞相问起应当如何解释才好。
(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只是还不等他考虑,左丞相身边的江郎君就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相公。”江流站定拱手,顿了顿,说道,“前方战报,狄丹王庭被取,大军主力亦溃败而降,但是……方将军受了重伤。”
云澄笔下一滞,倏然抬眸:“人呢?”
江流道:“被就近送往了阿萨克城,豫阳伯已让肃州城最好的大夫赶过去了。”
云澄丢下笔起身便走。
当他急急赶到日月宫时,顺着风便听到了不远处的有两个将领正在说话。
“哎,也不知方将军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关。”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大夫的意思,是没有把握拔刀之后她能活下来。”
另一人沉重地道:“若不是方将军,我们哪有机会立下这种战功。她待同袍也是真得没话说,竟然还为顾将军挡了刀,难怪顾将军自己都这般狼狈了还不肯离开半步,非要守着咱们将军。”
“顾将军心仪方将军众人皆知,”前一人又道,“他们这一对如今也算是历经了生死考验,只愿将军能有惊无险渡过此劫,两人成就好事也算一段佳话了。”
云澄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窒闷,比之先前在知州府时更甚。
“相公?!”耳边传来江流的一声低呼。
那两个说话的将领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循声望来,旋即面露恭敬地低头施礼。
云澄抬手轻挥开侍者要来扶自己的手,定了定心神,兀自迈步而去。
此时谢晚芳所在的房外已围了不少人,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宋承神色凝重地从里面出来。
众人见到云澄来了,纷纷施礼。
“她情况如何?”云澄径自朝宋承问道。
“大夫没有把握拔刀,”宋承咬了咬牙,说道,“需要先用一片百年老参压在她舌下吊住气,谢副将已亲自去取了。”
言罢,他又恨恨地道:“都怪那姓蒲的,要不是因为他这边援军迟迟未至,姨母他们至于那般苦战么?若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和他没完!”
云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径直走进了房里。
几乎是瞬间,他就看见了那床上和床边都浑身是血的两个人,一个紧闭双目躺在床上,而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用了这世上最深情的目光在静静凝视着眼前人。
窒痛陡然猛烈袭来。
云澄捂着心口猝不及防地倒退了两步。
“相公!”江流等人大惊,连忙将他扶住。
云澄皱眉咬牙,沉下心头阵阵浊气,拨开旁人,迈步上前。
顾照之满脸血污,一身狼狈,却恍若未觉有人走到近前。
“让开。”云澄说。
顾照之仿若入定,一动不动。
云澄也不与他多说,直接沉声吩咐左右:“别让他在这里碍事。”然后看向踧踖地站在一边的大夫,“我给她施针,你来拔刀。”
顾照之仿佛突然回过了神,挥开前来拉自己的人,一把抓住了云澄:“你当真有信心?如果没有把握……”
云澄抽开手,接过花林递来的针包,头也不抬地冷声喝道:“还等什么?过来!”
“我来!”顾照之立刻说道。
云澄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懂如何快准狠地避开要害么?让开。”
顾照之无言,但仍坚持地道:“但我要守在这里。”
云澄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花林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门外。
门内,绷紧了全副心神的顾照之突然发现云澄有些异样的脸色和额上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不由怀疑道:“你真的可以?”
云澄并未理会他,只是凝神小心翼翼在谢晚芳头上几处穴位下了针,然后扯开了些她的衣襟,在她心口的穴位又下了两针。只见他与候在谢晚芳身旁的大夫对视一眼,口中念到第三个数时,那满脸紧张的大夫握着那柄刀,倏地拔了出来。
昏睡中的谢晚芳顿时闷哼了一声。
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顾照之连忙急急两步跨了上来。
云澄伸指细细探了探谢晚芳的颈脉,少顷,目光微转,落在她怀中露出的那张已沾染了血迹的淡青色素帕上。
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帕子抽出握在掌中,须臾,转而吩咐大夫道:“我说药方,你来写。”他说这话时气息已有些强耐之下的轻飘。
江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来粒药丸忙送到了他面前:“相公……”
云澄未有言语,只是随手接过来放入了嘴里,然后便开始指点起了那大夫写方子。
顾照之见谢晚芳失血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中轻,又看她呼吸虽弱但尚算平稳,便知她已是度过了生死大关,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抽了个空注意到云澄念药方的声音听来气息有些异常。
“可以了,”云澄道,“就这些。”
那大夫面露惊讶地道:“这个药方……有些凶猛啊,也不知这位将军能不能受得住。”
“她的身子如何我清楚,”云澄淡淡道,“伤重时久,若不如此用药,恐会遗患于脏腑。”
大夫这才恍然且惊叹地应声去了。
云澄又吩咐花林:“你亲自看着,别经旁人的手。”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顾照之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云相若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吧,芳儿这里有我守着。”
云澄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这便是你让她挣的前程。”顾照之被他这么看着,到底是没有忍住冷冷一笑,然而笑过之后眼中却泛出几许自嘲和痛苦来,“却不知她这一劫,到底是因为谁而起。”
云澄垂眸,看着面无血色沉沉昏睡着的谢晚芳,良久未语。
“咳咳……”他忽然咳了两声,“我没有闲暇在此同你追悔,”他略缓了缓气息,方平静续道,“眼前有件事还需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