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芝回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大哥走了进来,立刻如见到救星般朝对方奔去,告状道:“大嫂说要杀我!”
顾照之朝手中握剑的谢晚芳看去。
白鹭急道:“娘子可不能这样冤枉我们夫人,她分明是说要与你比试一场而已。”
“不必同他们解释。”谢晚芳放了手,将佩剑往旁边茵褥上一扔,淡淡道,“总之我今天话放在这儿了,不管是谁,动我身边的人便是动我,若无那个胆量与我真刀真剑地比拼,就少来招惹。”
顾照之听她这话,又看见两人神色和白鹭泛红的半边脸颊,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蹙眉看向身旁的亲妹,说道:“你越来越没大没小,还不同你嫂嫂道歉?”
顾如芝没想到他竟会帮谢晚芳,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为一个区区侍女给谢晚芳道歉的她一听此话当场就委屈地红了眼圈:“我不!明明是她伤了婉妍姐姐还这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大哥你竟帮着她欺负我!我可是为了你们,你不要因为阿父说……”
顾照之脸色倏然一变:“你住嘴。”
顾如芝不料自己满心想帮他却反而被勒令偃旗息鼓,愣怔之余不由道:“我知道你……”
“我让你闭嘴!”顾照之更快地厉声打断了她,神情十分不善。
顾如芝还从未被他这样疾言厉色地呵斥过,当下便是被吓得一震,随即更强烈的委屈涌起,也顾不上再和谢晚芳计较,抹着眼角的泪花便跑了。
谢晚芳主仆两个其实对此也有些意外,但毕竟顾如芝是敌非友,所以谁也没太放在心上。相反,谢晚芳看顾如芝一腔热血反贴了她哥冷脸的结局,还勉强觉得那口浊气出了一些,不然她真怕自己忍不住扇那个缺心眼的东西。
她也不去搭理顾照之,径自返身走回窗边坐下,自顾自重新喝起了茶。
听得他屏退了左右下去,谢晚芳头也没抬地道:“世子若是要来质问我当时那一箭的用意,我已没什么可多解释的,早说过,是意外。”
顾照之把她扔在褥子上的剑拾起来,然后走过去重新回剑入鞘,这才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已过去了,不必再提。”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一顿,回眸看向他,少顷,点点头:“那便不提了,我让黄鹂用从家里带来的方子去做些成药,专治筋骨损伤的,你到时拿去给她用吧。”
见顾照之看着自己没接话,她便说不清意味地一笑:“放心吧,死不了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沉吟半晌,说道,“这药你可以亲自给她。”
“免了吧,”谢晚芳道,“她若知道是我送的肯定不会用,我也不想我阿父给的东西被人这样糟蹋。”
顾照之默然了片刻,应道:“好。”又顿了顿,说道,“其实冯女使这个人性情和你有些像,都是要强却良善的,你总要给别人一个机会彼此了解,好好相处。”
谢晚芳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笑,可结果却意外地平静着道:“世子爷也不必费这些心了,有些人天生就缺了缘分,如何努力也不能亲厚起来。我与冯女使大概就是这样的类型,所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适合的。”
话说到最后,已是言有所指。
她不知顾照之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但见他沉默不再言语,她也就不过点到即止。
谢晚芳派黄鹂去给顾照之送了药之后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每天又开始了和以前差不多的生活,不同的是,她如今因祸得福地多了两个朋友,倒是有了串门的地方和野游的伙伴。
便更无暇去管顾照之和冯婉妍的事了。
直到十几天后的这一日,她刚从外面回来,才踏进芳雪园的大门就听下人说世子爷在房里等她。
谢晚芳也没太当回事,反正这些日子顾照之三不五时地都会来她这里没话找话说地坐上一坐,她便只当和平时一样罢了。
然而等她进了屋里,才发现顾照之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他坐在那里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静,像是愤怒,又像是痛恨,还有……她看不明白的东西。但这个眼神何其像那日在围场时他乍见到她时的那一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晚芳本能地停在了原地,没有再朝他走近。
顾照之终于冷冷开了口:“把药方给我。”
她莫名道:“什么药方?”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谢晚芳被他的语气激怒了:“我不知道,世子有话便直说,不必这般意有所指。”
“我要你阿父给你的那张药方,”顾照之陡然抬高了声音沉沉道,“这么说够明白了吧?谢大娘子。”
家传之物向来讳莫如深,何况还是这种集先人智慧的秘方。谢晚芳直觉是冯婉妍给他吹了什么风,当即着了恼,冷冷一笑:“世子这是要为冯女使来抢我的嫁妆?既如此,不如你我先去京司衙门当着京兆尹的面辩一辩,看世上可有这样的道理。”
“你还敢去京司衙门,”顾照之讽道,“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那药里动了手脚么?”
谢晚芳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照之站起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她用了你给的成药之后不仅伤势没有好转,反而腿上皮肤开始出现了溃烂。御医来看过,说是药有问题,但需要药方才能验证。”
他说完,朝她伸出手:“你把药方给我,此事我便算了。”
“我没有!”谢晚芳被他这副自以为大度的姿态刺地眼睛生疼,“我阿父给我的药方怎么可能有问题?难道他会想害我么?你用用你的脑子想想,这必是我被人陷害!”
顾照之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是又气又失望:“你是想说她陷害你?这药是我听你的话,用我自己的名义送给她的,那依你之言,她是要害我了?还是,想借我手伤她的另有其人?”
谢晚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高声唤了黄鹂进来:“把阿父给的那张方子交给世子。”
黄鹂一时愣愣地没有反应。
“给他!”谢晚芳喝道。
黄鹂一抖,嗫嚅着去了。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谢晚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倘若查明了那药方没有问题,我要你对着那方子磕头行礼,向我谢家列祖列宗说对不起。”
顾照之皱眉回头,少顷,对她说道:“你当真是天真无知,可想过冯婉妍身为皇后殿中女官,冯家书香翰林,倘若此事闹大,你,和你们谢家,难道逃得过御史的口诛笔伐?”
他又说:“我今日对那御医说或许是制药时出了些偏差,并未将你牵扯进来。但此番说辞只能拖得一时,若不能及时挽回,恐怕难逃追查。你好好想清楚吧——”
言罢正要抬脚离去,却忽听她幽幽说道:“我被御史口诛笔伐?真要论扯起来,我这张嘴也不一定会说出些什么,到时冯女使的清白名声怕是也保不住了,不知冯家书香翰林受不受得了。世子爷当真想得清楚?”
顾照之倏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是冥顽不灵!”
“彼此彼此。”谢晚芳微扬下颔,说道,“你说这么多看似维护之辞,其实也不过是不信我。”
说完她便背过了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顾照之站在门前沉默了片刻,声音中透着几分沙哑,说道:“箭是你射出来的,方子亦是你谢家秘方,药,出自你近身侍女之手。你以为我对一个人的容忍又能有多高呢?不过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谢晚芳背身站在屋中,双手紧攥成拳,连指节也泛着白。
白鹭和黄鹂随后跑了进来,后者刚一进来就“咚”地跪下了。
谢晚芳听见这动静,闭了闭有些酸涩的眼睛,回身看了过来。
“夫人,婢子、婢子……”黄鹂脸色有些发白,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夫人救我!”
白鹭还没反应过来,谢晚芳已是想到什么,当即脸色一变:“你别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
黄鹂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婢子也只是替夫人气不过,想着……想着拖一拖她的伤势,若能落下一点半点的病根儿,那在世子爷眼里也就不再是白玉无瑕,那……”
“你真是害苦了夫人!”白鹭气得上来打了她两下,“你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就算如今你自去说了是你干的,也没人相信和夫人无关啊!”
黄鹂低着头嘤嘤地抹着眼泪:“婢子蠢笨,不知道原来后果会这样严重,先前听世子爷说要追查,婢子已是怕得要命,谁知道世子爷真会为了那个冯女使和夫人置气……”
谢晚芳心累地已不想再多纠缠这些是非,只问道:“你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黄鹂便说自己削减了几个药材的分量,又另偷偷加了味名叫腐骨草的东西,据说那是专用来医治身上长有坏肉脓包的。这样的药,正常人天天用在身上会有什么后果已是不言而喻。
“夫人,婢子现在去追上世子爷告诉他吧。”白鹭说着就打算往外跑。
谢晚芳却出声拦住她道:“你这样跑去告诉他,他必定起疑,若晓得是黄鹂害了冯婉妍,他绝不会像对我这样留手。”
黄鹂当即吓得又连连哭求。
“何况就算你说了是黄鹂自作主张,他也不会相信的。”谢晚芳疲倦地道,“就这样吧,我来处理。”
现下要摆平这件事,不光是要找到这药的问题所在,关键是还要挽回已造成的损失。万一顾照之那边善不了后,这笔账最后还是要算在她头上,与其如此,不如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死也死得不冤。
只是事关重大,外面的大夫她自是不敢轻信,可御医院的那些她既没资格擅自传唤,更也怕对方说漏嘴。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人。
为了不惊动府里,她带着白鹭先是若无其事地出了门,然后在外头的行市里赁了两匹马,这才直奔向了位于城东南的永仁坊。
此番行程委实匆忙,谢晚芳一路上其实并没有底,既担心云澄不在府中,又怕他贵人事多无暇得见。
如此忐忑地到了云府门前,她仰头看着那用熟悉的洒逸笔迹挥就的“幽竹里”三个大字,深吸一口气跳下马快步上前,扣响了门环。
很快有门房来应,见面前站着的是个身着胡服又相当脸生的人,便问:“阁下找谁?”
虽说着胡服是民间风尚,就连许多官家女子也爱穿着招摇过市,但府里却从未来过这样打扮的。
谢晚芳说道:“烦请禀报云相公一声,就说方郎君来赴他的品茶之约了。”
门房微有愕然地打量了她须臾,到底也没多问,只让她稍待,便重新关上了门。
白鹭见状不由喜道:“看来相公正在府里!”
谢晚芳愁色未散:“但不知他是否知道方郎君是谁,我原先遇他时也不曾报过这个姓氏,而且也不晓得府上是否有其他人,万一不便说话……”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
又等了一会儿,大门终于重新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那门房和善地一笑,侧身礼道:“相公请郎君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