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他知道,昨夜圣上来此,毫不顾忌地为她拢被,定了同他坦白的决心,是动了要她的心了,可他不会放手,即使君权威逼,他死也不会放手,温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抄录下《我侬词》,立誓此生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阿蘅不会负他的……是圣上强逼?可圣上英明清正,并视他为手足……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兄友,一个是他最深爱的妻子,沈湛神思如狂,猝然转身,大步走向榻边,轻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问道:“……中间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差错是不是……你有苦衷是不是……”

温蘅望着已经几近疯狂、却极力维持镇定、极力控制着握肩的力气、极力用寻常语气、温柔同她说话的丈夫,一颗心,都要碎了。

原来圣上并没有同明郎挑明,也是,这样的龌龊之事,他为人兄为人君,怎有脸面对明郎说,事已至此,已无可回寰,温蘅压下满腹酸楚,静望着身前的丈夫,轻轻道:“纵使有苦衷,纵使一切是因你母亲而起,但终究,做出选择的是我,是我违背誓言,是我负了你……

……齐大非偶,父亲说的对,可我那时太天真,眼里心里只有你,以为纯孝侍亲,终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谐,天真地差点赔上了哥哥的性命……

……我们不该认识的,我若不嫁到京城,哥哥就不会为了我留京,不会被你母亲构陷下狱……我去求她,自请下堂以换哥哥一条生路,可她不肯,还断了我求见皇后的机会……你不在,我在京城找不到一个可以救哥哥的人,只有去求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拿自己换哥哥一条命……”

压在心底的话,一字字平静道来,温蘅原以为真到这一步,她会泣不成声,会将这些时日所有的屈辱惊惶,都哭出来,因为自此无颜面对明郎、要永远与他分开,而泪如雨下,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的说出来,却原来这样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美梦会醒,早就在心底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她早看到了结局,从前,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妻子平静的话语,听在沈湛耳中,却不啻于道道惊雷,他回忆去夏回京种种,心如刀割,想起那夜他骑着紫夜,快活如少年郎,去见久别的妻子,耳听妻子此刻与那时再次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明郎,我们和离吧。”

“不!!”

沈湛脱口而出,“阿蘅……阿蘅……”他连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有一的年轻男儿,双眸血红欲裂、泪光闪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们早该和离的”,温蘅亦忍不住语含哽咽,“我那时不该因你昏迷而心软,也不该指望着他新鲜劲过了,就能把我丢开,能和你粉饰太平地过下去,早该和离的……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枉为人夫,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我弥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我早就违誓,不忠于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我与他幽会几次,如何苟且吗?!”

温蘅感受到沈湛身体一僵,轻推开他,忍泪望着他的双眸道:“你在乎的,你会想,你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分开,分开对我们,都是解脱……”

“……不,我会不在乎的”,沈湛像是负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深望着她,“我会不在乎的,阿蘅,不和离……不和离好吗?”

“……不和离又如何,就像不管你母亲过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长,你都背着孝道,无法对她做什么,你为人臣子,还背着忠义在身,难道还能逆君不成?!”温蘅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从前是暗行苟且,此后,难道要我明做娼妇吗?!”

“不!”沈湛额头青筋暴跳,几是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他再碰你,绝不会!!”

帘拢声响,是碧筠轻走至帘边,低着头,不看室内情形,只屈膝福道:“陛下请夫人至观鹤台用宴”,微一顿补道,“只请夫人一人。”

第117章 二合一

传话毕,碧筠无声退下,内室静如幽海,许久,温蘅凉凉轻嗤一声,似一柄薄锋的冰刃,在平滑如镜的海面尖利划过,撕开了这幽静死滞的表象。

……既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了吗?

温蘅心中浮起深深的嘲讽,更深的倦怠和心灰,亦如海潮涌上,她缓缓抬手,如了无生气的木偶泥人一般,拭净双眸泪意,欲起身下榻,稍一动作,即被明郎紧紧抱住,“不要去”,他深深地望着她,带着恳求意味,颤着唇道,“不要去,阿蘅……”

“……不去,就是抗旨”,温蘅声平无波道,“我不是你,承袭武安侯,有位长公主母亲,有位皇后姐姐,他根本不在乎我在太后娘娘那里的身份,我在他眼里,始终只是个寒微的小吏之女,抗旨的罪名,我担不起……”

……事已至此,再难回寰,她再无颜面,与明郎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与他做“恩爱”夫妻,温蘅和离心意已定,有意将话说绝,“我不是你所以为的好女子,我负心不忠,也贪生怕死,所以自去年夏天起,我暗中遵旨赴约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记不记得宫中那场金秋菊蟹宴,你在宴上喝醉了,我没有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遵旨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和陛下,在那里宽衣解带……”

紧拥着她的双臂,随着她无情的话语,越来越僵,终至此处,如绞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温蘅停下这戳扎人心的尖锐言辞,抬眼看向脸色苍白的明郎,抚上他极力忍耐,却仍因内心情绪之激烈,而忍不住爆筋的额部,哽声轻道:

“你受不住的……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次,你受不住的,明郎……你既知道了,就没办法不去想,道理想得再明白,也敌不过人的本性,心里会有尖刺暗生,即使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从前一样,继续做恩爱夫妻,可这刺留在你的心里,也长在我的心里,会在你每一次忍不住去想时,再生一根,长久下来,我们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你会疯,我也会疯……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做夫妻了,与其强行维持我们的婚姻,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不如早些分离……”

轻抚额部的手,被明郎紧紧握住,送至他的唇边,他吻着她的掌心,在哑声轻唤“阿蘅”的同时,一滴泪,也从他通红的眸子里滚落下来,烫在她的掌心,“我可以的,我们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的……过去的,我不会再想了,阿蘅,我们朝前看好吗?我们有孩子了啊,我们有许多将来……”

温蘅想到腹中的孩儿,亦是心中一痛,但她心意已决,长痛不如短痛,仍是冷声道:“眼下之事你都无力阻拦,又何谈将来?!”

沈湛一僵,温蘅就势离了他的怀抱,下榻盥洗,她知道明郎在后看着她,极力抑制住因内心痛苦而忍不住轻轻颤抖的手,紧抿着唇,眉眼平静地换穿上一件娇慵鲜妍的妃色裙裳,走至梳妆台前,慢梳云髻,精心描妆。

已经过了晌午时分了,午后煦暖的春光,透窗移影,在榭内平滑的漆砖地上,洒下道道清致兰纹,温蘅坐在镜前,一边梳妆,一边望着镜中妆容清滟的自己,和她身后、坐在榻畔、一动不动地深看着她的明郎。

日斜影移,漆砖地上的墨色兰草,寸寸缓移向室内的檀案香几、罗帐宝榻,温蘅打开最后一方口脂盒,挑染些许,凝看着那抹鲜艳的灼红,想起去年夏天的雷雨夜,她为了哥哥,来到紫宸宫承明殿,宫人引她至偏殿沐浴梳妆,她望着镜中那个颜色娇艳的陌生自己,一时想着违誓踏出这一步,就是负了明郎,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头,一时想着明日就是哥哥的死期,想着与哥哥在青州琴川的点点滴滴,点染绛唇的指腹,似亦如心犹疑不决,来回揉拭唇部许久,终是做出了决断,起身走向了那人的寝殿。

该决断了,早该决断了……温蘅轻点绛唇,阖上妆奁,奁盖密合的轻微一声响,落在这幽静的内室,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温蘅缓缓起身,看向明郎,“每次遵旨赴约前,我总是如此的,虢国夫人敢于淡扫蛾眉朝至尊,我这个所谓的楚国夫人,没有这个胆量,我贪生,我不能忤旨,明郎,你也不能。”

榻边沉寂如山的年轻男子,身子微微一震,一双眸子深深绞视着镜台前的女子,眸中微光闪烁,痛苦难抑。

“我们没有将来的,外忧内患,我们所希望的圆满婚姻,早已是千疮百孔”,温蘅静静道,“在外,圣上不知几时才肯彻底罢手,你母亲也永远不会接纳我这个儿媳,在内,有太多的日常细琐之事,会勾得你去想这桩龌龊事,过不去、忘不了的,和离分开,是解脱,此后,你还是干干净净的沈明郎,就当这几年,是做了一场梦,我一个人,余生自担。”

温蘅忍痛压下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将话说尽,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衣风振响,明郎紧紧地从后抱住了她,力气大得,像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观鹤台建在上林苑之南,迎对水泽之地,因正值晴暖春时,水木蓊郁,白鹤翩然,登至高台,放眼望去,极为赏心悦目。

早在午时之前,皇帝人就来到了这里,他负手站在观鹤台上,静望着一对对白鹤在水泽间漫步漱羽,心中好像在想许多事,却又像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想,孤站望鹤许久,终听赵东林趋近轻禀,“陛下,楚国夫人到了,还有……武安侯……”

皇帝走至宴桌一旁,望着他们夫妇踩阶走来。

她与从前不同,着意梳妆而至,明郎走在她身边,也与从前不同,并没有亲密相依,手挽着她的手,从前并肩执手、如胶似漆的夫妇,今日此刻,却似被一柄尖刀劈分开来,皇帝知道,这把刀,是他亲手磨就,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铸成了这把刀,最终,也狠狠地割伤了自己。

踩过最后一级石阶、走至台上的明郎,不再如上元夜建章宫时,始终不肯与他对望,明郎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眼里不再是对兄友的亲密信任,眸幽如海,暗涌阴霾。

皇帝想,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大抵已经万箭穿心。

在明郎来之前,他一个人站在观鹤台上,想了很多,昨夜之后,明郎定已证实心底的猜疑,再见明郎时,会是何等情形,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能令时光倒转,皇帝迎着沈湛幽灼如芒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朕就知道,你会跟来。”

宴桌一早就备了三副碗筷,没有君臣之分,皆是清一色甜白釉暗花碗碟,并青玉箸勺,皇帝未先开宴,先命侍从端药过来,令诸侍皆退,将药碗放到她面前道:“夫人今日醒后还未服药,郑太医早上熬的那碗已经凉透了,这是新熬了逼出的,夫人趁热喝了为好,再怎么怨朕恨朕,也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温先生希望有女承欢膝下,温羡也不能没有夫人这个妹妹,夫人爱惜自己,就是爱惜家人。”

最后两句,终于说动她执起了药勺,皇帝看向沈湛复杂的眸光,淡道:“朕确实在你们身边安插了‘眼睛’,知道你们许多日常之事,但朕起初随旨赐下碧筠等人时,本意并不是要窥探你的家事,只是想保护你夫人……

那次朕去你府上,请夫人去书房找书时,无意间发现你夫人手臂上有伤,你母亲性情骄悍,而夫人性子温良,又太过为你着想,连受伤这样的事,都瞒着你,可以想见,平日里还不知有多少零碎磋磨,她身边需要碧筠这样得力会武的亲信,帮她尽可能地拦挡下这些,如若朕早点将碧筠派到她身边,或许她那次,也不会被你母亲推摔受伤……

沈湛不语,听皇帝继续道:“不久后的春风满月楼一事,更让朕庆幸,及时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手,你母亲逼你休妻不成,便要对她下手,在她与温羡的酒中下药,欲设计她与温羡迷情交欢后,羞惭自尽而死,如若不是碧筠及时通风报信,朕带人赶到那里,给他们服下解药,也许那一夜,你去春风满月楼看到的,会是她羞惭自尽的尸体……”

沈湛心中震骇,那时慕安兄对他说的是,酒里被人下了毒药,幸而及时察觉,没有饮下……

皇帝看了眼难掩惊骇的沈湛,执起酒壶自斟,“温羡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实情,是因为朕当时给他留了一封信,朕自称是武安侯的友人,顺手相救,让他顾及武安侯夫妇声誉,瞒下此事,不与外传。”

“……友人”,皇帝望着杯中清透的佳酿,冷声自嘲,“朕当时,还真以为,只是在帮手足处理家事,只是在尽友人之责,也以为自己可以自控,谨守住为人兄友的底线……”

他呛然一笑,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蘅轻轻搁下药勺,道:“这件事,我是感激陛下的。”

皇帝道:“朕知道,夫人一向恩怨分明,夫人感激朕救你兄长,更恨朕借此胁迫,趁人之危,占了你的身子,迫你负了明郎,与朕需得一世苟且。”

沈湛看着皇帝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心中气血直往上涌,怒气填膺,将难自控时,皇帝眼看了过来,唇际浮着虚缈的笑意,“若朕不是元弘,若朕不是天子,明郎你此刻,不会坐在这里,听朕说这些话,早已一剑杀了朕……不,一剑不够解气,大抵要戳上三刀六洞、五马分尸、拖去喂了野狗,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沈湛望着身前这个他曾视为手足、可为他赴汤蹈火的兄友,望着这个既从他母亲手下救下阿蘅、却又逼迫占有阿蘅的大梁天子,心潮骇浪翻搅,口中,却只自抑成淡淡的一句话,“若是旁人,千刀万剐,亦不解心头之恨。”

皇帝凉薄虚缈的笑意,在唇际浮散开去,“其实朕也一样,若你不是明郎,若她的夫君,不是你武安侯沈湛,朕想要她,光明正大地要她入宫,不必如此暗行苟且,想方设法地瞒着你……

朕是真的看重与你的情义,想与你做一世肝胆相照的兄弟,也是真的喜欢夫人,从未有过的喜欢,朕比你早成亲六七年,其实半点不通情,直到遇见夫人,才知道情为何物……

朕太贪了,什么都想要,既不想失去兄弟之义,又放不下男女之情,执念疯魔,趁人之危,占了夫人,胁迫她一世如此,自以为此后两全其美,却独独忘了夫人处境之艰,夫人心中有多痛苦……多……恶心……”

皇帝言至此处,忍不住自嘲出声,执壶倒酒,温蘅似已不耐听这些碎碎叨叨的长篇大论,慢咽下口中食物,搁下青玉箸,起身离桌,走至一边临风处,望向随风轻舞的皎皎白鹤,在碧蓝的天际,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纤白无暇的羽翼,似要融进天光里,美得让人心生向往。

清风亦带起了她的妃色裙裳,挽在臂处的同色披帛,亦如羽翼飞扬,沈湛担心妻子有弃世轻生之念,要起身上前,却被皇帝轻按住肩。

皇帝一手握杯,朝他摇头,“她不会跳下去的,她怀着孩子呢,她爱你,也爱你的孩子,不会让你的孩子死于非命,会好好地生养他她,让他她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人世间,疼爱他她,照顾他她,做一个好母亲……她之所以走开,只是嫌朕太烦了,不像和你,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她听朕多说一句,都嫌腻烦,她厌朕,恨朕,朕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喜欢,她都心生厌恶,都觉得恶心……”

“确实恶心”,皇帝静看着沈湛道,“若朕为臣子,君上占辱朕心爱之人,朕定生反心。”

轻搭在他左肩的手,陡然如间,如有千钧之重,沈湛沉默不言,见皇帝望着他道,“其实朕站在台上时,心里隐隐希望,你上来就同朕动手,你动手了,心里就或许,还多少肯把朕当作‘六哥’……”

沈湛平平静静道:“臣与陛下,都已不是挥舞拳头的几岁顽童了。”

皇帝点头轻叹,“是,大了,长大了,都懂了情,只可惜,朕懂得晚,命也没有你好,从前百般顾忌不敢要人,昨夜终于下定决心要她,母后就连夜赶来,迫朕昭告天下,而今日一早,青州探报就已送来。”

他看着沈湛眸中隐亮的期待道:“纵使朕之前一千一万个不信,可她真是辜先生的女儿,此事,千真万确。”

白鹤飘飘而举,清亮的鹤鸣,回响在观鹤台上空,皇帝手搂着沈湛的肩臂,如同少年毫无嫌隙时,带着他看向天上翩然并飞的白鹤,“白鹤雌雄相随,情笃至深,不染俗尘,就像是你们夫妇,朕从前看你们看得眼热,心生羡慕,又成执念,愈发疯魔,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试图强求,可命运如此,朕虽为天子,但再怎么强求,也没有这个命……”

皇帝怅然的眸光,自雪白鹤影处,轻轻垂落在临风而立的妃色清影上,轻道:“朕,认命了。”

自武安侯与楚国夫人来到观鹤台后,圣上命所有侍从退下,赵东林人等在台下,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煎熬了数个时辰,生怕上面有个好歹,甚至出个人命,他在下面,踮脚眺看了不知多少次,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看天色近黄昏,台上还什么动静都没有,赵东林实在忍不住了,大着胆子,要违旨上去看看时,终于看见圣上并武安侯夫妇的身影,慢慢地走了下来。

赵东林忙不迭跑阶近前,躬着身子,偷瞄圣上脸上身上可有伤痕,他眼神四溜了一圈,见除了昨夜被圣上自己砸伤的那只手,什么也没有,又偷瞄武安侯与楚国夫人,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如来时,神色清淡无波。

赵东林心中庆幸而又纳罕,侍走至观鹤台下,见武安侯深看了楚国夫人一眼后,转身离开,楚国夫人对此神色未有稍动,圣上负手在后,轻对夫人道:“朕同明郎说,想单独同夫人走一走。”

晚霞如绮,暮时的天光,映照得水泽,如碎碎流金,波光滟滟,皇帝携她沿着水泽边地,缓缓走过,一路未言,但闻白鹤鸣啼,清亮如乐,在将离观鹤台周围,往湄池方向走去时,白鹤清声渐远,风中花香渐浓,端抵是天下胜景地,人间好时节。

皇帝道:“夫人不知道,哪怕从者众多,只要夫人走在那群人里,朕在前走着,心里就很高兴。”

温蘅不语,皇帝继续道:“早想同夫人,在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并行走一走,光明正大,毫不避忌的,从前,朕心有顾忌而不敢,今日无需了,往后都无需了。”

……既已挑开了,索性彻底不要脸面了吗……他至今拦着太后娘娘,不让公布她的身份,用意明显,与明郎和离后,若他还是纠缠不休,她唯有将一切告知太后娘娘,避走青州琴川,她只怕将这骇人之事说得太急,身体不大好的太后娘娘,会生生气出病来……

温蘅边暗暗想着,边被圣上携走至可通漪兰榭的湄池浮桥,转走至桥上,风向变化,妃色披帛飞如流霞,遮住了身旁皇帝的双眸。

朦朦胧胧的妃色罩在眼前,像是一场触手可及的梦境,皇帝恍惚一瞬,刚伸出手去,轻握住这条拂面的披帛,她已动手迅速抽回,柔软的披帛,自他手中一滑而过,皇帝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笑对她道:“夫人今天很美。”

温蘅依然无言,皇帝道:“夫人一直都很美”,与她静走了大半浮桥,又说,“总叫夫人夫人,以后该换个称呼了。”

极力忍耐的怒很,瞬间涌上心头,温蘅停下脚步,泠泠看着身前的天子,皇帝亦驻足,自袖中取出一只小方匣,方匣内,放有一张小小的红色剪纸,刀工精美,剪着一个“蘅”字。

温蘅想到“阿蘅”二字,将要从他口中唤出,忍不住蹙起眉尖。

皇帝将这张精巧的剪纸,放入她的手中,“就当是朕给夫人的最后一件礼物吧,朕从前送夫人礼物,夫人不是扔了,就是烧了,朕不计较,这最后一次,也随夫人随意处置,以后,朕不再唤你夫人,夫人从此不仅有慈爱的双亲,温柔的兄长,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妹妹,和一个闹心的弟弟。”

温蘅一怔,又忽听见有人唤她,抬首看去,见是被明郎扶至漪兰榭前的太后娘娘,正唤她快些过来,莫要吹风着凉。

温蘅怔怔上前,扶住太后娘娘另一边手臂,一时间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明白。

太后笑嗔走近的皇儿,“有什么话不能在屋子里说,非要带阿蘅去浮桥上吹风,阿蘅身体正虚着呢,万一着凉生病怎么办?!”

皇帝含笑道:“是儿臣疏忽了”,他要给母后赔罪,刚微躬身,即被母后扶起,太后望着身前的皇帝,真心实意道:“谢谢你,弘儿,谢谢你。”

皇帝笑言不敢受生母之谢,太后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亲切地挽着温蘅的手道:“走,我们进去说话。”

皇帝走在后面,望着他们夫妇在前,共同扶母后向榭内走去。

……他不敢冒险,不敢拿那万一冒险,那些有意放出的错误信息,不知能拖误华阳大长公主多久,先用“铁证”定了她的身份,暂消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疑心,秘密派人在大梁各地,搜寻可能活着的温家旧邻旧仆,控制封口。

……这散在梁地的知情旧邻旧仆,有多少,无人知晓,这一找,要持续一到两年,等华阳大长公主彻底失势,手中彻底无权无人,才可停止,那时,她已拥有这身份一两年,天下皆知,那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不管是怎样的光景,山海不可平……

燃起灯光的漪兰榭旁,最后一道暮光,静落在湄池水面上,一张小小的红色剪纸,被池水浸得透软,飘漾在清冷的波光中,随水逐流,不知去往何方。

第118章 永安

时近定昏,太后念着阿蘅昨夜受难、身子骨正虚弱,虽心里想多陪陪她,与她烛话夜语,但又怕打搅了她的精神,碍着她休养身体,遂扶着皇儿的手,起身笑道:“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再坐下去,就该‘头点地’了,得回昭台宫安置了,你们也早些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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