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号的这天下午,卫燃陪着古川喝着茶抽着烟,在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听着陶灿华讲完了薛仁贵的故事。
“啪啪啪”
古川先生鼓了鼓掌,笑眯眯的说道,“真是非常不错的故事,我总算是听到了结局了,来,灿华,这是你的茶水钱。”
说完,古川从怀里摸出个绣着仙鹤的荷包袋,从里面倒出一小摞银元,却是连数都没数,便递给了走到面前的陶灿华,“坐下来喝杯茶吧。”
“谢谢姨老爷赏”
陶灿华喜气洋洋的将那一摞能有十来块儿的银元揣进里怀里,然后这才双手捧起了茶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卫燃,你不会还像以前一样抢灿华的钱吧?”古川笑眯眯的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那不可能!哪能呢!”
卫燃赶紧摆摆手,“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是吧?灿华?”
“对,没有,没有过。”陶灿华赶紧点了点头。
“我只是在开玩笑,不用紧张。”
古川随和的笑了笑,随后站起身说道,“我去给植田先生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也先休息一下。”
说完,古川便打开了房门,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我去个洗手间”
卫燃话音未落,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古川身后走出这间会客室,走进了洗手间,借着解开腰带的功夫,侧耳听着古川上了二楼。
以最快的速度撒了泡尿,卫燃走出洗手间一番观察,见没有人盯着自己,立刻快步走到了小苏妈之前放手枪的地方,轻轻拉开抽屉看了一眼。
万幸,陶灿华的那支二六式转轮手枪仍旧在这里放着,不仅如此,这抽屉里还有一支被称为“马牌撸子”的柯尔特M1903型手枪,以及一支同样来自柯尔特公司的柯尔特M1908型袖珍手枪。
和美香以及秋实分别持有的那两支小手枪不同,这支手枪并没有任何的雕花装饰,就连握把贴片都是普普通通的原版货。
抬头看了眼二楼的楼梯口方向,卫燃轻轻推上了这个抽屉,和正走向洗手间的陶灿华对视了一眼并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等他们二人相继去过洗手间又回了那间日式风格的会客室,古川竟然换上了一套中式的长衫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美香小姐你们今晚在这里住下了”
古川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边穿鞋一边说道,“另外我给植田先生也打了电话,他希望我带着你们去他的朋友家进行表演。对了,小苏妈刚刚已经提前过去了。”
闻言,卫燃和陶灿华对视了一眼,前者立刻笑着应承道,“行,我们这就去拎行李。”
“去吧”
古川说话间,已经打开了门口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支马牌撸子塞进了怀里,随后取下了衣帽架上的礼帽扣在了头上。
卫燃和陶灿华自然是不敢耽搁,俩人快步走向会客室去拎他们带来的乐器。
“怎么办?”陶灿华低声问道。
“小苏妈怕是被带走了”
卫燃一边拎起一床套着琴囊的古琴一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去。”
“让他们去救小苏妈?”正在收拾说书鼓的陶灿华说完却反应过来,“它想带我们所有人去招核?”
“对”卫燃点了点头,随后又拎起了一起带来的那张大瑟。
与此同时,陶灿华也收起了说书鼓和鼓架,随后又拎上了那把三弦。
俩人戴着乐器离开会客室的时候,古川依旧在门口等着,他的手里,都还拎着那支本属于陶灿华的二六式手枪。
“我记得这是染谷先生送给你的手枪?”古川朝着陶灿华晃了晃手里的枪微笑着问道。
“是”
陶灿华老老实实的应道,“那年有人冤枉咱们书寓害了沃尔克先生,当时还是姨老爷帮忙给我们找了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呢,后来染谷先生把他的枪送给了我。”
“灿华,你的胆子太小了,我记得你当时都被吓得尿裤子了呢。”
古川带着别有用心的笑意回忆道,“倒是卫燃,我看你当时不像是第一次杀人吧?”
“我之前在沪市混过帮派”
卫燃略显失意的答道,“我要不是失手杀了人,也不至于从沪市跑来津门投奔我表姐。”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古川主动结束了话题,将手里拎着的转轮手枪塞到了陶灿华的怀里,“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不特么你提起来的话茬吗?
卫燃和陶灿华对视了一眼,两人拎着手里的乐器跟着古川离开了这栋小楼。
“坐这辆车子吧”
古川却是连房门都不锁,等卫燃二人出来之后,不由分说的便招呼着他们钻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汽车——一辆之前他们从未见过的汽车。
如果不是小苏妈目前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而且生死不知,如果不是有叙情书寓的那些家人做要挟,以卫燃的性子,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挟持这个古川想办法逃走。
但此时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无论他还是陶灿华,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老老实实的把乐器或是塞进后备箱,或是抱着钻进后排车厢。
都不等他们二人坐稳,那个从未见过的司机便踩下油门,驾驶着车子开进了日租界。
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卫燃故作好奇的问道,“姨夫,咱们这是准备去什么地方?”
“我和植田先生的中学同学家里”
坐在副驾驶的古川头也不回的解释道,“放心吧,很快就到了,我还能害了你不成?”
你特么倒是好意思说这句话
卫燃暗骂了一句,同时也在和陶灿华一起,各自寻找着传递消息的机会。
“姨夫,能让车子停一下,我去买两包烟吗?”卫燃趁着车子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问道。
“别浪费时间了”古川摆了摆手,“我们先赶过去,到时候我让下人帮你买去。”
“那敢情好”卫燃说话间已经摸出了烟盒,“我现在抽一颗您不介意吧?”
“抽吧”古川满不在乎的回应道。
闻言,卫燃立刻打开烟盒,取出烟嘴给一支香烟套上,等点燃之后,这才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降下了车窗。
前后脚,坐在另一边的陶灿华也一边咳嗽一边降下了车窗,而卫燃则从嘴里挤出了一句“矫情”作为回应。
等他这一颗烟抽完,这辆车也已经开过了横跨海河的大桥,接着又穿街过巷的一路疾驰,最终却开进了一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大院子里。
都没等车子停稳,正准备推开车门儿的卫燃和陶灿华便清晰的听到了火车鸣笛的巨大动静,以及火车碾压铁轨附带的震动。
这都不用问,这里肯定在津门火车站附近,而且距离铁路线肯定不远,倒是刚刚车子开过来选的路线格外僻静,至少曾开车来过这里的卫燃却并没有走过这条路。
等到推开车门,卫燃却皱起了眉头,他在这院子的空气里不但闻到略显刺鼻的煤烟味,而且这煤烟味里,还掺杂着一股独特的尿骚味。
有人在这熬制大烟膏子!
都不等将一条腿迈出车厢,卫燃便通过这味道做出了准备的判断。他不止闻过这味道。甚至在红旗林场,他还曾经不止一次亲手实操过怎样提炼那些骚臭却有着致命诱惑的膏状物。
钻出车厢环顾四周,放眼望去,他能看到的却只是一排和夕阳在一条线儿上的房子,以及和这排房子平行的一堵墙,这堵墙的中间,还有个紧闭着的垂花门。
仅仅只通过太阳,他就可以判断出来,那排和夕阳在一条线的房子应该是四合院里的坐南朝北的“倒座房”。
只不过,让他格外在意的是,在那扇紧闭的垂花门两侧,竟然还各有一个腰间挎着盒子炮和大烟枪,做汉奸打扮的“门童”。
再看那排倒座房,门窗都被木板给彻底封死了不说,门廊里还摆着一溜装满了水的大水缸,那一排水缸的边上,还各自挂着两个气筒式的压水枪。
没等他细看,陶灿华和古川也先后推门下车。
“拿上你们的乐器”
古川说完,不紧不慢的点燃了一颗香烟叼在嘴里,随后走到了那扇垂花门的边上,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给那俩门童看了一眼。
见状,其中一个门童立刻拽了拽门楼里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相应的,紧闭的垂花门内侧,也传来了悠扬的铃声。
很快,这宽不到两米的垂花门从里面打开,同样穿着一身长衫的植田和另一个无论卫燃还是陶灿华都从未见过的,但却同样穿着长衫的人走了出来。
“你们可算到了”
植田用带着些许津门口音的汉语热情的招呼了一声,“快,快进来吧,你们两个,帮他们把乐器搬下来。”
“哎!”
那俩汉奸门童立刻应了一声,陪着笑凑过来,双手接过了卫燃手里拎着的大瑟和古琴。
“这个我自己拿着吧”
陶灿华却婉拒了对方试图帮自己拿着三弦的“好意”,一脸不悦的说道,“弦子给我碰乱了等下还得调,会耽误事儿,帮我拎着说书鼓吧,可别把鼓箭给我弄掉了。”
说着,他自己拎着那把套着青花布罩的三弦,跟在了两手空空的古川和卫燃身后,走进了那扇大开的垂花门。
穿过这道门,卫燃明显感觉到那股尿骚味更加浓郁了一些,与此同时,他也看出来,这就是个不太标准的三进式四合院。
之所以说不太标准,除了东西向有些窄之外,主要是东西两侧厢房都被拆掉门窗改成了作坊一样的棚子。
此时,正有十几号人正在这俩棚子里忙着熬制生烟膏子呢。毫无疑问,那股子浓郁的尿骚味,便是从这两边的棚子里弥漫出来的。
“古川,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吧?”
就在身后那扇垂花门被人关上的同时,站在植田身旁的那个人也开口问道。
“当然知道”
古川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他那支马牌撸子,放在了门内一侧摆着的条案上,同时不忘嘱咐道,“卫燃,灿华,把你们身上的家伙什也放下吧,等下要搜身呢。”
闻言,早就预料到会这样的陶灿华干脆的从怀里掏出了那支二六式转轮手枪同样放在了条案上。
“我可什么都没带”卫燃见其余人看着自己,一脸坦诚的摊了摊手。
只不过也显然,卫燃和陶灿华之前都未曾见过的那个男人并不相信,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立刻便又有三个汉奸打扮的人过来,给包括古川在内的三人搜了一遍身,接着又把卫燃和陶灿华的乐器检查了一番。
直到确定没有任何的发现,这个撅着嘴的中年男人这才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和身旁看热闹的植田一起,引着他们三人,带着最后面那俩帮忙抬乐器的汉奸走进了这二进院的正房。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东边房间是你们的,等下会有人给你们送来些吃的喝的。”
植田站在正房堂屋的门口说道,“再晚一点等太阳下山之后,你们就在院子里给大家表演吧。”
“好”卫燃痛快的答应了下来,紧跟着试探着问道,“不知道苏姨妈在不在这里?”
“她在后排房陪佑美和佑美的母亲聊天呢”
植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等晚上表演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她了,另外,没有允许不要擅自离开房间。”
“您就放心吧,我们最多去个茅房,除此之外哪都不去。”卫燃陪着笑回应道。
目送着植田等人离开,卫燃和陶灿华又接过那俩汉奸门童帮忙抬进来的乐器,并且直等到又有俩汉奸给他们端来了一些诸如鸭梨西瓜之类的水果以及一大壶茶,这才相互对视了一眼。
“我去西屋看一眼”
卫燃低声说了一句,穿过堂屋走到了正房西侧那间房的房门口,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这个上锁的房间里,除了几个扣的严丝合缝的木头箱子之外,却是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不死心的回到分配给他们的堂屋东侧房间,这里倒是比西边的房间大了足足一倍,不仅如此,房间里除了一个铺着凉席的火炕之外,还有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以及好几坛子靠墙放着的酒外加一个洗脸盆。
“这小鬼子是不懂规矩,哪有用正房待客的。”陶灿华凑到卫燃的身旁低声嘀咕道。
“他们可没打算把咱们当客人招待”卫燃同样嘀咕了一句。
“你觉得小苏妈在这儿吗?”陶灿华撇撇嘴低声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
卫燃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我猜小苏妈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另外,咱们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才行。”
“我刚刚看见洪先生了”陶灿华贴着卫燃的耳朵说道。
洪先生?冯懋耘?
卫燃惊讶的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过桥的时候”
陶灿华贴着卫燃的耳朵解释道,“他在我这边呢,你当时估计看不着,他就坐在一辆洋车上,我看的可清楚了,拉车的人是关大哥!”
“他们跟在咱们身后呢?”
“我猜应该是”
陶灿华说完却坐在了炕头上,脱下了脚上的圆口布鞋,随后又抽出鞋子里的红鞋垫,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两个半圆形铜片给卫燃看了一眼。
“那是什么?”卫燃等对方重新垫上鞋垫穿好了鞋子之后问道。
“梨花片,唱大鼓用的。”陶灿华低声解释道,“我把它们磨过了,当刀使肯定没问题。”
说着,陶灿华又示意卫燃跟着他来到那面说书鼓的边上,拿起那个鼓锤一边有节奏的敲着一边低声说道,“这里面也藏了一把枪,紧要关头把鼓面划开就能拿出来。”
“你什么时候藏的?”卫燃惊讶的问道。
“打从鬼子占了租界那天,姑姑就托哑巴叔给我做了这面鼓了。”
陶灿华低声说道,“每个月我都亲手换一次鼓面,顺便把里面的枪检查一遍。”
说完,他又指了指旁边放着的那床古琴,“那床琴的琴腹里还藏着俩手榴弹呢。”
闻言,卫燃心头一颤,接着却听陶灿华低声说道,“不过那俩手榴弹还能不能用我也不确定,反正只要把手伸进龙池里,就能摸到一根绷紧的绳子,勾住绳子用力一拽,按理说就能用。”
“你怎么不早说?”卫燃哭笑不得的问道,他本以为只有自己靠着食盒私藏了不少大宝贝,却没想到这陶灿华比自己是一点不差。
“早跟你说了怕你露馅儿”
陶灿华一脸憨厚老实相的给出个解释,接着却又猜测道,“你说他们今天晚上不会来救我们吧?”
“不好说”卫燃摇了摇头,“现在连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都不知道呢。”
“也是.”
陶灿华暗暗叹了口气,却是和卫燃陷入了一样的矛盾里,既希望有人来,至少能把消息传出去,又担心有人来,会被这院子里的鬼子给抓住。
而在这样的担忧中,随着夜幕的降临,一个汉奸将点燃的煤油汽灯挂在了二进院里种着的那颗香椿树上。
与此同时,那些熬制大烟膏的工人,也在另外两个汉奸的带领下,仔细的搜了身之后,排着队穿过了那道垂花门。
就在这二进院被清空的同时,又有俩小伙子搬来桌椅板凳在院子里摆好,紧跟着,陶灿华和卫燃连同他们的乐器,也都被请到了院子里。
“等下你们就在这儿演吧”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用带着些胶东口音的汉语客气的说道。
“哎!行!”陶灿华憨厚的应了一声,同时也和卫燃看到,植田和佑美,以及古川和小苏妈,外加他们没见过的那个人以及更多的之前从未见过的人,都从最深的后院穿过二房走进来,各自看了一眼汽灯下的二人,随后走进了他们曾经短暂拿来休息的正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