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如今这世道,真乃是多事之秋呀!”
听着茶客们的闲聊,苏州反省院的刘云院长忍不住感叹道。
他可不是街上那些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除非枪炮打到鼻子跟前,否则都依然对世事懵懵懂懂。
作为一所政治犯监狱的管理者,以及蓝衣社系统里的中层干部,再加上平时交游广阔,还算是消息灵通,刘云对当下国内时局的认识,自然要比这几个人云亦云的茶客们看得更加通透。
只是这些国家大事,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还是有些太遥远了——赤匪和日寇打来了,自有国府的高官大员们去操心,他这个位卑权微的典狱长,还是想想怎么从犯人家属身上搞一点外快才是正理。
——跟南京和上海的政治犯监狱不同,苏州反省院基本上属于一个“垃圾回收站”,塞到这里的政治犯,多半不是被诬陷和错抓进来的倒霉蛋,就是被“连坐”的地下党成员亲属,或者是因为一些小事被人找茬修理的可怜人,还有一些基本没什么情报价值的赤匪小卒子,以及若干社会地位尊崇、死不招供、又背后有人的烫手山芋……因此,指望在这里审出什么重要情报,为党国立下泼天大功,是几乎没有可能的——像这样价值巨大的要犯,从一开始就不会被押到苏州反省院这个“冷灶”里来。
苏州反省院平时接收得最多的犯人,主要是从上海那边移送过来的“爱国愤青”。也就是上街游行发传单或者写了反日文章的青年学生……对于这帮满脑子一根筋的学生,刘云简直是连拷打的兴趣都没有。
——你就是把他们拷打到死,又能问出些什么来呢?总不能瞎编口供吧!反省院又没有抓人的权力。到时候胡乱抓人惹出麻烦来。其他人绝对会把你这个提供虚假情报的反省院长推出来顶包。
既然眼见着立功无望,也就莫怪刘云院长一心钻进钱眼里,整天琢磨着怎么从探监家属的身上揩油了。
想到这里,他舒活了一下筋骨,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对茶楼掌柜喊道:“……掌柜的,茶钱记账!”
胖乎乎的掌柜闻声立即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笑兮兮的应道:“……好咧!刘爷您慢走,今后常来啊!”
然而,刘云带着两个随从。前脚刚迈出茶楼,还没想好接着再到哪儿去逛逛,就听到远处山塘河畔的行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皱眉仔细一听。才听到喊的竟然是“……快跑呀!赤匪打过来了!!”
——什么?!赤匪……竟然打到苏州来了?这怎么可能?!
这个不可思议的噩耗。顿时犹如九天滚雷一般,在刘云耳畔隆隆炸响,震得他一时间不由得呆立原地。
但街上的那些行人商贩却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顿时齐齐地发出一阵乱喊,什么挑担的、推车的、拖着小孩的,全都没命地乱跑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统统都在大呼小叫,狼奔豕突。鸡飞狗跳……此番场景,实在是慌张凌乱得难以形容。既像是几年后的鬼子进村,又仿佛几十年后的城管扫街……
有位国民党巡警看到满街行人横冲直撞,赶紧举枪朝空中“砰”地放了一枪,暂时震慑住了一些人,“……你们这帮贱骨头瞎嚷嚷什么?这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赤匪?!分明是你们在自己吓自己!”
他一边高声叫嚷,一把随手抓住旁边某个跑得最急、叫嚷得最凶的小贩的衣领,“……都给我静一静!不许胡说八道!否则小心被办一个惊扰市面之罪!送你进局子里吃几天牢饭!”
那小贩虽然被勒住了脖子,但却还是挣扎着开口辩解,伸手指着身后,“……咳咳,这位长官,麻烦你把手松一松。俺刚才可没瞎说,当真是赤匪从河道上杀过来了!瞧,他们都已经到了!”
原本站在旁边看好戏的刘云院长顿时大吃一惊,赶紧跑到附近的高处,手搭凉棚,顺着这个小贩用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河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引擎轰鸣声,不知多少艘船头插着红旗的小汽艇,正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掀起层层激荡的白浪,气势汹汹地往码头这边杀来……街上刚刚镇定了一些的行人们,亲眼看到这一幕,片刻的发愣之后,当即又是一片乱哭乱叫,马上再一次连滚带爬的向城里逃去。
很显然,面对“神兵天降”的红军突击队,苏州的国民党当局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运河上几声枪响,原本守在码头附近的几个民团税丁,当即就吓得统统作了鸟兽散,转身撒腿就往城门口跑。
另外一些穿着黑衣的警察,相对来说倒还算是尽职尽责,虽说两腿抖得好似筛糠一般,被逃难人群冲得东倒西歪,但依旧大呼小叫着张罗要关闭各处城门、水门,不让赤匪进来。
可偏偏这个正对着河运码头的阊门,却实在是没法关上——呃,原本这门也是能关的,可惜在1934年,也就是今年,原来是古典中式城楼的阊门,被追求洋气的国民党当局改建成了一座罗马式凯旋门……
——凯旋门是什么玩意儿,想必大家都知道,基本上就是个纯装饰用的门楼,虽然外观十分华丽,可门洞里头却是空空荡荡,连个门扇都没有。一时情急之下,如何能关得了?
“……你们这些饭桶!快找些麻袋和大车来堵门!抓紧时间!要快!”
眼看着那几个警察傻乎乎地站在凯旋门底下发呆,满头冷汗的刘云院长再也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冲了上去高声吼道。仗着自己身上的制服,对他们发号施令起来,“……要是赤匪进来。咱们都得完蛋!”
诸位多年未经战事的警察们,闻声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一边驱赶人群,一边去找各种能堵门的货什,可惜为时已晚——那些飘着红旗的小汽艇,已经纷纷在码头上靠岸,跳下一群头戴红星钢盔的凶悍汉子。
远远望去。这帮人身上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好象是由一块块碎布拼贴而成……但纵然是不知道这叫迷彩服的乡下土鳖,只要看见他们手里那些乌黑中带着幽光的枪管。也就没有了嘲笑这身“乞丐服”的胆量。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爆豆般的枪响,焦头烂额的刘云院长就看到身旁的一个随从胸口爆出一片血花,然后又感到自己胳膊一痛。顿时仿佛被巨锤猛击了一下。浑身无力地瘫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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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批红军战士踩着栈桥和跳板上岸之后,就看到岸上的人全都乱哄哄地向城门涌去,守门的国民党武装人员一边急哄哄地驱赶,一边似乎是想要堵塞城门。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红军班长当机立断,举起手里的五六式冲锋枪,突突突突地扫了一梭子,然后就看到城门口一片大乱,无论是赶着进城的百姓。还是在张罗着守城的敌人,统统都逃了个干净。
又等了一会儿。城门口附近已经空无一人,在苏州最繁华的山塘街上,各种鞋子、货物、鸡零狗碎的东西扔了一地,城墙上同样也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个被人群挤丢了的小孩子缩在墙角哇哇大哭。而后面几十条冲锋舟上的红军战士已经陆续上岸……
于是,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战士很快开始分工合作,一部分人就地留守,控制码头,确保后路;另一部分人爬上空无一人的苏州城墙,打开水门,让几艘冲锋舟直接闯进城内水道;最后的大部队则按照预定计划,扛着迫击炮、rpg和机关枪,冲过了敞开的阊门,向苏州市区内的各个要害地点快速推进。
在阊门已经被插上红旗的十分钟之后,穿着一袭帅气白色军礼服的粟裕将军,才姗姗来迟——因为他的冲锋舟在距离苏州很近的地方被水草缠住,只得弃船登陆,从岸边一路跑过来,于是就慢了许多。
因此,他还没进城,就看到几个十分兴奋的年轻战士,押了一个肩膀上在流血的俘虏过来邀功。
“……报告参谋长,我们在城门旁边抓到了一个俘虏!看这衣料像是个大官!”
“……你们几个怎么还不进城?留守后路的人已经够多了!”粟裕将军见状,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呵斥说,“……我们眼下必须争分夺秒,抢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苏州城,没工夫提审俘虏……”
——粟裕这话的本意,是让他们把俘虏捆好了丢在路边,等到有空的时候再回来料理……但听到因为大量失血而有些神志模糊的刘云院长耳朵里,却以为这个赤匪大头目是要杀俘虏,当即吓得鬼哭狼嚎起来:
“……这位长官,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我是苏州反省院长!我知道你们的同志被关在哪里!”
——不久后,面对两尊黑洞洞的迫击炮,还有院长本人的叫门,苏州反省院的墙头终于挂起了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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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粟裕指挥的这场“苏州闪击战”,进行得基本还算成功——由于冲锋舟突击队的出其不意,苏州国民党当局基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红军从水陆两路同时攻入了城区之内,来了个中心开花……再加上苏州城区内几乎没有国民党正规军驻守,因此到了下午一点之后,政府大楼、税务局、警察局、保安团驻地等要害机关就已经相继易手,只有少量散兵游勇还在借助苏州古城的狭小街巷,依靠城内若干豪门大户的协助,跟初来乍到的红军进行“城区游击战”,给红十军团造成了一定伤亡……
然而,这种类似于恐怖袭击的轻微反抗,在二十一世纪或许能让美国大兵们感到焦头烂额。但在人命贱如草、死个人乃是寻常事的民国年代,却并不能动摇红军对苏州的占领和控制。
在苏州之战当中,工农红军唯一遇到的激烈抵抗。是在城北的火车站——任谁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有税警总团的一个营在等候车皮。因此,粟裕最初只派了一个连的红军冲上去,结果差点被打成全歼……
——国民党的税警总团,是宋子文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任财政部长期间为了抓取兵权,使用每年摊还八国银行团借款的盐税剩余款项,背着蒋介石建立的私人武装。总兵力高达三万以上。
顾名思义,税警总团似乎应该是一支用于缉私征税的非正规部队。但是在宋子文的大力经营下,凭借雄厚的财力。它却变成了一支连国民党内甲级正规军都无法比拟的精锐部队:在中国大部分军队还不知道装甲车和坦克为何物的时代,税警总团已经装备起了“卡登罗伊德”超轻型坦克、维克斯两栖战车、欧立根防空机炮。税警总团的步枪主要是德制1924年式标准型毛瑟系列枪或是比利时的fn1924/30步骑枪,轻机枪多是从捷克进口的zb26,重机枪则多为马克沁二四式水冷式重机枪。手枪是名闻遐迩的毫米毛瑟m1932……总而言之。税警总团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部队之一,官兵素质和武器装备都是首屈一指。
这支比正规军还精锐的“特殊部队”,原本一半驻扎在南京国民政府辖下最大的食盐产地,苏北的海州,另一半驻扎在全国主要物流中心上海,曾经在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之中有过不错的表现。
《淞沪停战协定》之后,上海成为非武装区,税警总团被迫全部撤回海州。接下来。宋子文先是因为军费筹措问题跟蒋介石闹翻,然后又在外交路线上跟亲日的汪精卫顶牛。最终被迫辞职下野。而他苦心打造的精锐私人武装税警总团,也在1934年被蒋介石吞并收编,由嫡系将领黄杰担任总团长。
尽管因为高层的人事变动,使得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有所削弱,但毕竟底子还在。此次红十军团异军突起,江浙财税重地全线震动,远在南昌行营的蒋介石立即就想到了这支精锐部队,遂命令黄杰抽调一个团增援南京,而奉命来援的第四团,其团长正是日后的抗战名将,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孙立人。
因为津浦铁路运力不足,这支援军改走海路在上海靠岸,然后乘火车赶赴南京。结果就在全团被分散到京沪铁路线上,刚刚走了一半的时候,被红十军团在苏州截断铁路,砍成了两截……两边都是意气风发的骁勇精锐之师,粟裕和孙立人也都是惊才绝艳的军事奇才,一番龙争虎斗顿时爆发。
由于红十军团是从西北方向攻入苏州城,只来得及截断了苏州和南京之间的铁路线与电报线,而从上海到苏州之间的铁路和公路交通,在短时间内却依然畅通无阻。因此,税警总团的这个营在遭到攻击之后,就一边在火车站就地构筑防御阵地,把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诸如小推车、门板、桌子、木箱、麻袋等等堆在一起,搭成了简易的掩体工事;一边向身后的昆山、上海等地紧急呼叫支援。
结果,在粟裕完成了对苏州全城的压制,于黄昏时分重新集结起兵力,再一次对火车站发动进攻的时候。孙立人已经带着走在最后的第四团团部,外加上海保安总团、上海警察总队派出的支援部队,合计约一千二百人,通过铁路抵达苏州火车站,摩拳擦掌地要跟“这帮胆大包天的赤匪”较量一番……
于是,各自补充了生力军的国共双方,就在苏州火车站附近这片狭小的战场上,展开了一场空前激烈的攻防战。虽然红军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但国民党军队却依然凭借地形和工事,死战不退,以至于前来督战的方志敏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看来肥肉已经吃光了,从现在开始就得啃硬骨头啦!”
最终,在数十门107火箭炮的连续几次覆盖性炮击之下,苏州火车站被轰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瓦砾废墟,就连铁轨也被高温烧得弯曲变形……死伤逃散近半的国民党守军再也坚持不住,在前后两次突围失败,通往上海的公路和铁路也被红军截断之后,孙立人终于不得不竖起白旗,放下武器投降了。
12月24日凌晨时分,苏州之战宣告结束,红十军团占领苏州,虎视上海,一时间引得东南震动……
与此同时,王秋坐在苏州反省院的院长办公室里,看着长长的囚犯名单,一时间也被深深地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