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29日,浙江省西北部,昌化
一夜之间,这座位于国民党统治核心——江浙地区的小小县城,就被插上了镰刀锤子图案的鲜艳红旗。
镇上的富户乡绅们,从昨天一早开始,就各自畏畏缩缩地顶上了门板,心惊胆战地听着擂鼓般的爆炸和枪声响了小半天,也不知是土匪破城绑票,还是保安团闹饷哗变……枪炮声暂歇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派人趴着墙头往外一望,当即就被满街的红旗给吓了一个踉跄——原来是赤匪进城了!
一时之间,这票地主劣绅们当真是心灰意冷、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自家的祖产怕是要保不住了,就连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恐怕也有些悬乎……结果只好纷纷咒骂保安团无能。可是等了半天,镇里依然一片宁静,新来的“西洋赤匪”似乎完全没有发动群众“斗地主、吃大户”,或者“打土豪、分田地”的意思。于是,就有几家士绅偷偷摸摸地试图溜到镇外,居然也没被这些“西洋赤匪”制止——于是,陆陆续续就有一些人成群结队地跑出镇子。不仅是土豪富户,就连一些贫民也跟着跑了……尽管大家都知道,赤匪是穷人的队伍,但这西洋赤匪毕竟跟国产赤匪不是一路,大家都知道洋人不好惹,还是先避一避风头再说!
虽然逃跑的土豪劣绅很多,但倒是没人敢存着武力对抗的心思——实力太悬殊。没人敢找死——即使还有几个心怀不轨的死硬分子,最初还仗着家里藏的两三条枪,几个护院家丁。想要跟这帮“胆大包天的泥腿子赤匪”较量一番。可是出门一看到满街隆隆横行的铁甲车,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赤匪”,这班土鳖们一个个就全都被震住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洋人啊!谁敢乱动?动了之后能负得起责任吗?
自从晚清以来,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在中国一向是横着走的头等特权阶级。“挑衅洋人”在中华大地上更是一等一的重罪,轻易就能撸掉一大堆官帽子。不管是再怎么凶悍嗜血的军阀大帅,也不敢轻易对他们有所冒犯。比如当年血洗南京的“辫帅”张勋。就因为在为祸南京的过程中,误杀了几个日本商人,而不得不枪毙自己的士兵来赔罪——这还是次一等的东洋人呢。而眼前可是货真价实的西洋鬼子!
上海的小流氓见多识广,不那么怕洋人。但浙江昌化这种乡下地方,对洋人的恐惧程度就要高得多了。
嗯,虽然党国跟赤匪不共戴天。但西洋赤匪毕竟也是洋人。所以……还是先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总而言之。随着昌化县城的突然易帜,全县居民都感到了对世事变幻的彷徨、茫然、迷惑和无所适从。
与此同时,轻易占领了这座小县城的“西洋赤匪”,同样也陷入了对自身前途的一片迷茫之中。
——在歇斯底里地大肆暴走了一番,狠狠碾压蹂躏了一遍视野中能够找到的敌人,充分发泄了这阵子被通缉,被追捕,被枪击。不得不东躲xizàng的憋屈与苦闷之后,对于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城管犬牙国际纵队辖下那两千多名武装到牙齿的乌合之众,却统统都是两眼一抹黑,暂时毫无头绪。
没办法,既然是一场发泄式的失控暴走,又哪里会有什么事先做好的计划呢?
于是,在一座刚刚被穿越者们占据的深宅大院里,众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对着墙上一张高高悬挂的江浙战区地图,狂喷口水各抒己见,开始讨论起了己方下一步的战略决策。
——县zhèngfu早已被坦克炮夷为平地,保安团和精察局的房子又太破,除了征用民宅,真是没别的办法。
至于这座宅院的主人,自然是在坦克的黑洞洞炮口面前,“笑容可掬”地“欢迎”诸位老总下榻,宣称能够招待“西洋红军”实在是让自家“蓬荜生辉”。不仅没敢要一分一厘的房钱,还献上若干美酒、腊肉、咸鱼“犒劳军士”……同时自己赶紧带着全家老小外加仆妇长随,统统都避居到乡下的小庄子里去了。
当然,作为“军纪严明”的红军战士,本着不给我党抹黑的精神,王秋还是塞给了他们一把钞票。
不过,参与这种最高层次讨论的成员,基本上只有几位中国同志。而在昨日作战之中立下大功的俄国狼人们,如今不是喝多了二锅头、伏特加和威士忌,趴在后院的厢房里烂醉如泥;就是一脸亢奋地喷着酒气,继续在镇上东倒西歪地开着坦克“巡逻执勤”,充分享受“酒后醉驾”的快感……这也是镇上居民迄今不敢出门的原因——若是一个不留神,就要被坦克撞上天,玩“七十码”了……
“……咳咳,不管怎么说,昌化县城已经被咱们给打下了,可是粟裕和方志敏的红军还不知在哪里……嗯……按照党史上的一般套路来说……咱们作为红军的下一步任务,应该就是建立革命根据地!”
杨文理教授一边抽着“红塔山”香烟,一边翻着一本泛黄的书籍,对王秋等人如此商量道。
“……建立一个‘浙西北革命根据地’?嗯,感觉似乎有那么点儿意思……”王秋摸了摸下巴,“……可是,一个革命根据地该怎么建立呢?这种筚路蓝缕的事情,咱们似乎都没有经验啊!”
“……这个好办!关于如何团结与发动群众,建立革命根据地,我党有着无数的成熟范例可以遵循……我这里就刚好看到一段红四方面军入川,建立川北革命根据地的官方史料……现在我就给大家念一念……”
杨教授在八仙桌边沿磕了磕烟灰。将手中的泛黄旧书翻到某一页,然后朗声念诵起来:
“……红军新来乍到,要立脚生根。关键在于发动群众。红四方面军决定,抓紧时机,深入发动群众,开展革命斗争……数千名干部、战士组成的无数工作组,不顾连续艰苦转战的疲劳,深入老百姓家里,帮助他们挑水、劈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很快就打破了外地人同本地人、军人同老百姓之间的界限。
红军各部队组成的工作组,分片包干。分兵发动群众,很快就建立起了各级红色政权和群众组织——赤卫队、儿童团、宣传队、俱乐部、洗衣队、缝纫队、运输队、代耕队、耕牛农具合作社等,如雨后唇笋般地建立起来,从县城到乡村。结成了一张纵横交织的巨网。把大多数的贫苦农民团结和组织到了一起。依靠这些组织,红军的粮食、兵员、服装、运输等问题,都较好地得到解决,少数地主武装的叛乱活动,也及时被粉碎……”
“……呃……杨教授,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跟徐向前的红四方面军学习,也去帮老百姓挑水、劈柴?这个……恐怕有些难办!”王秋同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吞吞吐吐地说。“……首先,咱们这支队伍的成分。您也是晓得的,基本上都是觉悟很低的雇佣军,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实在是没几个;其次,我们麾下虽然有两千多名士兵,可是会说汉语的只有不到五十个人,而真正的中国人更是连三十个都不到。
更要命的是,即使是穿越者里面的中国人,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会说浙西方言——这年头的中国可没有推广普通话,之前在上海我就看到过一个福建买办和一个江苏买办彼此无法沟通,最后居然只能用英文交流……放到咱们身上,若是连语言都无法交流,又该如何发动群众?如何建立上述组织?”
“……是啊,在绝大部分的穿越者眼里,这场革命战争就是打怪升级,而不是社区义务劳动……”马彤学姐也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们来这个时空是为了找刺激和赚大钱,可没有来学雷锋的觉悟!”
“……呃,让一帮连汉语都不会说的外国人,到中国来学雷锋当义工,确实是有些太勉强了……”杨教授沉默了片刻,这才脸色不豫地点了点头,“……既然徐向前同志在四川的经验不太好用,那么参考一下粟裕将军在几年后建立浙西南根据地的经验如何?这个在地理空间上可是要近得多了……”
他将手中的党史研究书籍翻过几页,又开口念道:“……浙西南地区是个贫瘠山区,在地主豪绅阶级残酷盘剥下,群众生活极其困苦,加之连年灾荒,旱灾过后复水灾,农村经济濒于破产。广大贫苦农民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死亡线上。面对这幅惨景,同志们提出了“打土豪,开仓济贫,帮助群众战胜夏荒”的行动口号。这个口号反映了群众的切身利益和迫切要求,博得农民群众的热烈拥护和坚决支持。
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我军如鱼得水,很快就打开了局面……部队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首先将国民党的区、乡土杂牌武装给消灭掉。那些基层官吏和土豪劣绅,顿时闻风丧胆,四处逃散。逃散不及而被红军捕获的,视不同情况,区别对待。对于罪恶多、民愤大的,召开群众大会公审,坚决镇压,并没收他们的财产分配给贫苦群众,大快人心。对于那些罪恶较轻、民怨不深的官吏和一般乡绅,则加以精告或教育争取。这样“刚柔并济”,恩威兼施,使反动的区、乡政权,顷刻瓦解,农村的封建势力遭到严重的打击。
广大被剥削、被压迫的农民群众在政治上获得了解放,积极投入革命斗争。我军政工干部趁机因势利导,将发动起来的群众组织起来,建立农民协会和赤卫队,以及青年、妇女等革命群众组织。他们在我党的领导下,采取革命措施,建立农村革命秩序。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崭新的红色游击根据地的雏形。这道发自仙霞岭的革命霞光,映得浙西南大地一片火红……”
“……惩戒劣绅。打土豪,分田地?这个主意倒是比学雷锋要强一些……肯定有人乐意当法官……”
对于这种比较激烈的革命场面,王秋倒是稍微有些兴趣。但依然没忘记实施该项策略的最大难点,“……可是,我们对本地民情并不了解,本县劣绅有多少罪孽,到底该打倒谁,我们眼下都一无所知……如果胡乱打倒了某个名望的好人,那么反倒会激起骚乱。所以如果要做这事儿。就需要本时空党组织的密切配合……诶?胡总政委呢?怎么从一大早就不见他的人影?”他左顾右盼地发问说。
“……胡总政委正忙着开小会排查叛徒呢!”马彤学姐答道,“……不找出叛徒,咱们如何能够安心?”
“……潜伏在昌化县地下党之中的叛徒已经查出来了。刚刚被我亲手砍了脑袋……”
正所谓“说曹cāo,曹cāo就到”——下一刻,胡德兴总政委就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并且似乎听清楚了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惩戒那些民愤最大的土豪劣绅,确实是取悦民众、建立根据地的好办法。可惜从昨天到今天,你们都忘了封锁交通,县城里那些民愤最大的土豪劣绅,早就已经携家带口地跑到了乡下……就是现在想要去追,估计也已经太晚了……”
——很显然,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贸然离开县城。去陌生的乡下攻打庄园,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主意。
于是。会场上的众人一时间全都泄了气,久久地沉默无语……直到王秋突然提出了一条“新思路”:
“……我觉得,我们之前似乎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大家有没有想过,红军为什么要建立根据地?”
王秋同学如此发问道,然后没等其他人回答,就自顾自地竖起了两根手指,“……这一是为了筹集粮食、布匹和生活物资;二是为了动员老百姓参加红军,一起闹革命——也就是补充人力和物力。”
“……可我们呢?我们一不需要从这些老百姓身上筹集粮食、布匹和生活物资,二不需要在他们中间补充兵员和运输队。我们仅仅是希望他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安分守己,不要生事;同时顶多还需要一些机灵的人来给我们当坐探,向我们提供敌情,给我们站岗、放哨、带路……而且这还不是一份长工,只是一份几天时间的短工——只要打探清楚了红十军团的位置,两军会师之后,这帮业余探子就没用了!
既然昌化这地方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多待,我们又何必为根据地的建设而花功夫呢?别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咱们肯砸下去一千万钞票,就找不出几个愿意卖命赚外快的!”
说到这里,王秋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我们红军别的不多,钞票绝对是大大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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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昌化县城的居民们带着忐忑不安、满怀忧虑的心情,被新来的“西洋赤匪”和本县的地下党成员,召集到了原县zhèngfu废墟门前的广场上……然后又惊又喜地收到了一份空前大礼包!
——这伙自称是“国际纵队”,一看就很强悍的“西洋赤匪”,在集会上公开宣布:我们红军是一支有纪律、有节cāo的队伍,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从来不做扰民的事情。昨天在清剿昌化县国民党反动派的战斗中,给乡亲们造成了一定损失,实在是对不起。因此,凡是来参加聚会的民众,人人有奖,每人一律派发十元“压惊费”——当然,发的都是南京zhongyāng银行的票子——而那些在昨日巷战之中,房屋不幸损毁的苦主,以及诸位被坦克撞飞的受害者家属,还有每家每户从数千元到数万元不等的赔偿金可拿。
这笔天文数字的巨款砸下去,在场的老百姓一时间都懵了——这是从哪儿来的活菩萨、冤大头啊!
要知道,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死个人就跟死个蚂蚁似的,大家死着死着早就死得习惯了。即使在战场上阵亡的士兵,抚恤金也未必能发到十元。至于在战场上被流弹打死的老百姓,更是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没想到在家门口打一仗就有十元钱发……若不是害怕自己被打死,他们都快要期盼着本县天天打仗了!
看到这帮洋鬼子给钱给得如此豪爽,县里许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社会闲散人员”,就不由得有些心头痒痒,开始缠着那几个“中国人二鬼子翻译官”,询问这支“西洋红军”有没有在昌化县招兵的打算。
而那几个戴着眼镜的“翻译官”则表示,国际纵队暂时没有招兵的计划,但是准备在本地雇佣一些探子打听消息,待遇绝对从优——每天十元的底薪,打探到国民党军队和其它红军的准确情报,还有从一千元到一万元不等的奖励。不过,若是有人胆敢谎报瞒报,甚至勾结国民党反动派的话,那么也绝对会对他们行军法,砍头枪毙没商量……没过多久,初来乍到的国际纵队就招募到了足足两百名“业余情报人员”。
与此同时,那些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的昌化县豪门大户,也终于等到破门而入的“赤匪头目”。不过对方却不是来打土豪分浮财的,而是笑容可掬地宣布,“西洋红军”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所以要借着闹革命的机会,在本县强制性“收购”各种古董字画和明清家具,把他们家里藏着的各种拔步床、八仙桌、玉石宝鼎、檀香木屏风、青铜香炉统统扫荡一空……当然,绝对不是白拿,每一家都给了好多钞票。
而且,若是有人不愿意收钞票的话,这支“西洋红军”还贴心地提供“以旧换新”服务——用一套花纹鲜艳、质地轻盈,高端洋气上档次的“高科技”塑料家具,换走他们低端土气没格调的黄花梨古董货……
看着这帮冤大头洋鬼子到处送钱的样子,即便是最反动的土豪劣绅,暂时也熄了跟他们拼死对抗的心思,并且觉得这“洋鬼子赤匪”果然跟“泥腿子赤匪”不同,简直都快要把革命给弄成“天天过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