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闭门羹
距离使团抵达特诺奇蒂特兰城郊外,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天,而在此期间爆出的各类闹剧和囧事,也已经足足发生了一箩筐,但是,城内的蒙特苏马皇帝,却很奇怪地对此一直毫无反应。./
而在此期间,王秋等人却又看到了另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
——譬如说,阿兹特克帝国的内战。
阴冷的山风中,特斯科科湖畔一座草木茂盛的小丘上,王秋和文德嗣头戴钢盔、穿着迷彩服,正透过各自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满头雾水地看着两支同样装束的阿兹特克军队,在荒凉的湖滩上列阵对垒。
与其他的早期文明类似,阿兹特克人的战术同样是非常简单的——在鼓声、武器的碰撞声和大声辱骂叫阵之后,交战双方先是进行远程打击,互相拉弓射箭、投掷出雨点般的标枪和石块。然后穿着浸盐棉甲的弓箭手退场,主力军列成方阵,用黑曜石砍刀“马夸威特”短兵相接,有如古希腊的重步兵方阵一般。
不过,挥动“马夸威特”砍杀是一项非常耗费体力的工作,哪怕是再怎么强壮的武士,也无法坚持很久。因此,双方都把军队布置成很多梯队。每隔15分钟左右,位于第一梯队的新兵就已经砍杀得疲惫不堪,必须在战友的掩护下后退休息,以便于后排替补的老兵上来代替他们。
由于双方都是标枪掩护下的密集型步兵方阵,没有骑兵,机动力很差,所以很难搞一些诸如侧翼包抄之类的复杂战术,基本上就是硬碰硬的方阵对战。各级指挥官一般在战线后面督战,使用战鼓、笛子和螺号来发布进攻或者撤退的命令,当战线即将被突破的时候,才会亲自挥刀上阵,拼死堵住缺口。
——炮灰最前、主力其次、精锐要到关键时候才会上,这是全世界都通行的军事常识。
值得一提的是,阿兹特克军队在作战时,已经懂得要配置一支预备队,而不是像野牛群一样乱冲了。
就在距离战场不远的湖面上,一直漂着许多独木舟和木筏子,上面坐着数量更多的阿兹特克士兵,也一样全副武装,但却始终并没有加入任何一方的意思,只是隔着一片水面遥遥观战,不时还鼓噪喝彩。
“……这可真是邪门了,两支阿兹特克军队在岸上混战,一直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湖面上还漂着更多的阿兹特克军队,却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地看热闹。而隔着不到十里路,成群结队的阿兹特克商贩正在若无其事地做生意。特诺奇蒂特兰城内也没有任何战争气氛……眼下的阿兹特克帝国究竟是怎么了?”
面对这么一副怪现象,文德嗣、王秋和杨文理教授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又不敢随意探听,只能找到叛逃过来的阿兹特克女领主阿钦波娜,让她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对于不远处的那场战斗,阿钦波娜也是感到大惑不解,只是在观察了一番之后告诉文德嗣,正在岸上交战的双方,隶属于同一座城邦,都是阿兹特克帝国第二大城市特斯科科的军队,主要特征是装饰了蓝色羽毛的军装。而乘船漂在湖面上观战打酱油的士兵,则是阿兹特克帝国第三大城市特拉可潘的军队。至于阿兹特克帝国的老大,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军队,干脆对此置之不理,缩在城里根本没动弹……
——特斯科科城的军队在内战,特拉可潘城的军队在打酱油,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军队在当缩头乌龟。
这场激烈的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就以一方的指挥官被标枪戳死而宣告结束。失败者的溃兵丢下兵器仓皇逃离,胜利者也没有怎么追赶,只是把战俘用绳索捆绑起来,然后在战场上论功行赏——奋力杀敌的勇士们拿到了丰厚的战利品,而临阵脱逃的懦夫,则当着全体将士的面,被尖利的石块活活砸死。
至于在湖面上看热闹的特拉可潘城士兵,见到战斗结束,也径自划船离去,根本没有参与的意思。
统治阿兹特克帝国的蒙特苏马二世皇帝,究竟是在搞什么?坐视自己人互相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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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这次诡异的阿兹特克内战依然摸不着头脑,但通过翻阅各种历史书籍,以及在墨西哥谷地的实际调查,王秋他们还是把这个帝国的基本情况,尤其是军事实力,差不多都打探清楚了。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阿兹特克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帝国,而蒙特苏马也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在现代人的概念里,所谓“帝国”一词,基本上就意味着广袤的疆域,庞大的军队,无数的臣民,海量的财富,严明的法律,以及强大的国际影响力……而阿兹特克人在这些方面显然还很不够格。哪怕是在极盛时期,阿兹特克帝国的“理论疆域”也只有10-15万平方公里,仅仅相当于现代韩国的版图。
至于阿兹特克人真正的核心腹地,事实上不过是墨西哥谷地内,大约一万多平方公里的膏腴沃土罢了。
而且,阿兹特克帝国的对内统治手段非常粗糙,从来没有统一的法律和官僚机构,而是任由各个附属国完全自治。所谓的38个行省,其实只是38个收税区。平时除了少数潜伏活动的密探之外,蒙特苏马皇帝没有委派任何正式的官吏,只有在每年收取贡品的时候,才会派出使者过去摊派各种贡品指标。
如此一来,真正能够成为阿兹特克帝国的核心版图,为这个军事帝国提供大批忠诚兵员的稳固根基,就只有特诺奇蒂特兰、特斯科科、特拉可潘这三座城市,总计不足100万的人口而已。
总之,阿兹特克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大帝国,没有统一的军事和行政机构,最多只能说是一个帝国的雏形。另外,阿兹特克帝国的辉煌历史也并不长,严格来说只有不足一个世纪。从实质上讲,它依然是一个城邦,或者说,是一个由墨西哥谷地西部三座城市联合起来,以特诺奇蒂特兰城为首的军事联盟。
这个军事联盟主要工作,就是联合起来发动战争,打服某一个部族,让他们称臣进贡,然后把战俘绑上金字塔进行血祭以取悦神明,接下来再转而去攻伐下一个部族……直到征服整个墨西哥为止。
事实上,在阿兹特克帝国灭亡的时候,他们距离完成这项大业,已经几乎只差一步了。
因此,阿兹特克人的霸权,完全是建立在持久备战的基础上。他们以三座同盟城邦为核心,通过一场场血腥残酷的战争,将影响力辐射到周边的墨西哥谷地,进而继续通过远征,影响整个中美洲……频繁的附属国叛乱和无休止的征讨,还有血腥残忍的活人祭祀,构成了阿兹特克帝国政治的主旋律。
总的来说,阿兹特克人的政权组织形式,完全不像是一个政令通畅的强大帝国,倒是跟古希腊时代,雅典的海上同盟和斯巴达的伯罗奔尼撒同盟,颇有一些相似之处——同样都是一个或几个盟主城邦,外加一堆毫无政治地位的附属国。附属国与蒙特苏马皇帝的唯一联系,就只有纳贡而已。而纳贡的原因只是畏惧阿兹特克人的征讨,却无法使得他们融入阿兹特克人……因此,这种落后的政治制度和狭隘的传统观念,已经在阻碍这个军事强权的进一步发展,使得它一直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
凭借之前一个世纪连年血腥征战,在全墨西哥范围内建立的霸权,阿兹特克人每年都能从各个附属城邦那里,榨取到惊人数量的贡品,包括7000吨玉米,4000吨豆子、4000吨薯类、200万包棉花,3万包羽毛,数以千计的活人祭品,还有一些毛皮、香料和宝石等奢侈品。
上述数量的粮食赋税,平摊在整个墨西哥的1500万人口头上,貌似人均负担不算很沉重。而若是用21世纪培育的新品种农作物,平均玉米亩产一吨多,番薯亩产两三吨的数字去套算,就更加不算什么了。
但问题是,早期印第安人培育的玉米,土豆和红薯,其产量远远没有现在高。虽然跟同期欧洲的小麦和燕麦相比,它们的产量已经算是不错,但亩产一季也就是两三百公斤,而且对于某些病虫害的抵抗力非常差劲,时常会出现严重歉收……所以,在阿兹特克帝国的盘剥压榨之下,特斯科科湖沿岸的附属城邦多半都一穷二白,经常会忍无可忍,悍然发动叛乱——阿兹特克人在墨西哥谷地的统治,从来都没有稳定过。
另一方面,为了应对频繁的战争,充分发掘有限的人力资源,阿兹特克人采用类似古希腊城邦的公民兵制度,全民皆兵——仗着每年至少170天的农闲时间,阿兹特克人在城邦内部普及了义务教育和全民军事训练。所有的阿兹特克男性公民都要随身携带武器,从15岁开始就一律都要参军服役。
并且,为了增加己方军队的作战积极性,阿兹特克人还采取类似秦国的军功赏爵制:每一位正式服役的士兵,在他成功地俘获4名俘虏之后,将会被允许授予“精英武士”的头衔。这时,无论他的出身如何,都可以跻身武士阶层,成为脱离生产的职业军官,类似日本的武士。
一般来说,精英武士分为3类:雄鹰武士、美洲虎武士和弓箭武士。其中弓箭武士的地位最低,雄鹰战士的地位最高。在战争时期,上述精英武士就会自动成为低级军官,负责指挥自己的一小队兵马。
由于“精英武士”的数量有限,因此在较大规模的战争中,阿兹特克帝国还需征召民兵进行作战,类似日本的“足轻”——当战争爆发的时候,皇帝就会命令各个部落的酋长,召集一定数量的农民,进行简单的“复习训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所有民兵在年轻时都受到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他们的农田将由本部落中的其他成员进行管理。而每一个部落也都制定有类似服役表的东西,让民兵们轮流进行服役。
阿兹特克军队最小的作战单位是20人小队,由4至6个小队所组成的分队可以执行诸如侦察和奇袭之类的任务。以20人小队为基本单位,阿兹特克人可以组成更大规模的部队,如:200人队,400人队和800人队等。再上一级的作战单位,就是大队“卡布里”(capulli),由部落酋长担任总指挥。在特诺奇蒂特兰城共有20个“卡布里”,每5个“卡布里”又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单位——军团。
整个特诺奇蒂特兰的军队,总共由4个军团组成,此外还有一支侍奉皇帝的禁卫军。但是,这些军团在平时一般都只搭着一个空架子,光有数千名常备军官,没有常备的士兵。所以在战争前夕,阿兹特克人必须进行全民动员,才能填满编制。而在动员完成之后,特诺奇蒂特兰城可以凑出6万左右的总兵力。
至于帝国的另外两个组成部分,特斯科科城拥有约4万军队,特拉可潘城拥有1万多军队。若是再动员特斯科科湖沿岸的所有附庸城邦,那么倾尽整个阿兹特克帝国之力,应该可以纠集起20万大军
但是,想要集结起这样一支大军,必须要符合两个前提:
1、敌人已经打到了特斯科科湖的岸边,军队可以就地抵抗,粮食补给不是问题。否则,以当时的后勤技术条件(没有车辆、没有牲口,全靠人力手提肩扛),根本无法支撑一支20万人的大军进行长途远征。
2、在这种危急情况下,饱受欺凌的诸多附属国,居然还没有倒戈叛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单场战役之中,阿兹特克帝国最多勉强可以凑出10万军队。但是,在超负荷地打完了这样一场仗之后,无论是胜是负,阿兹特克人都肯定已经是府库一空、元气大伤了。
在特斯科科湖的周边地区,阿兹特克人还可以借助水运的便利,维持自己的补给线,支撑一支10万人规模的大军征战。而若是要脱离特斯科科湖和墨西哥谷地的范围,无法借助独木舟和木筏运输粮食,那么,阿兹特克人顶多就只能组织起两三万人的远征军了。
对于一种没有驮乘动物和车辆的文明来说,由于运输条件的限制,一旦离开了特斯科科湖,阿兹特克军队就只能完全依靠随军的人力来携带补给。虽然一个阿兹特克的搬运工,可以携带30公斤的物品一天徒步行走20公里,但这点物资对于一场大规模的战役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此时的阿兹特克帝国,在他们拥有的技术条件之下,能够占据整个墨西哥谷地,再进一步辐射到东西海岸,就已经基本扩张到了地理极限。对于更加遥远的尤卡坦半岛玛雅城邦,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鉴于墨西哥谷地的实际地理环境,一般来说,阿兹特克人很少修筑城堡或者碉堡,因为浩淼的湖水就是特诺奇蒂特兰城最好的防御工事,它曾经抵挡住了除去西班牙人之外的所有进攻者。
至于那些远离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地区,阿兹特克人同样很少建立常备据点,驻扎军队,而是放任当地酋长自治,并且用和亲联姻等手段进行笼络,有时也会豁免其贡赋。除非对方拒绝臣服,才会出兵讨伐。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查普特佩克城有一支4000人的阿兹特克常备军,因为给特诺奇蒂特兰城提供新鲜雪水的水渠经过这里,阿兹特克人必须保障自己的饮水安全。
最后一项需要探听的内容,就是活人献祭……此类血祭在中美洲很普遍,但从来没有谁能够搞到阿兹特克人这样登峰造极的程度——全城19个主要神庙,每天都至少有一个在举行血祭,每年平均要献祭2000到4000人。数量最多的时候,特诺奇蒂特兰城在4天内就挖出了2万颗心脏。实际上,阿兹特克人发动战争的主要原因,就是去捕捉俘虏,用以献祭,以及迫使附属国纳贡。而前者在初期往往比后者更重要
为什么阿兹特克人要用这么多活人,来进行残忍的献祭?
因为,在阿兹特克人的神话之中,他们的世界危机四伏,经常面临被洪水淹没,或者太阳熄灭的危险。因此,需要用活人献祭,以抚慰天上的神灵——阿兹特克诸神基本上都是些类似开膛手杰克的猎奇变态。
但这一不科学的做法,也使得阿兹特克人陷入了一个真正的恶性循环:为防止灾难发生,需用人来献祭,而活人祭品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得到;只有用人献祭,才能确保战争获胜,但转过来也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得到活人祭品……于是,阿兹特克人的仇家在战争中越来越多,一旦这个根基脆弱的帝国露出任何软弱和颓势,接下来立即就是众叛亲离,墙倒众人推的惨状。
事实上,不知为什么,中美洲文明似乎都有某种自我毁灭的倾向。例如很多玛雅文明就是毁在了他们的金字塔神庙上——为了向神明祈求玉米丰收,他们大肆砍伐森林,烧制石灰,修筑越来越高大的金字塔;然而,为了修筑越来越高大的金字塔,他们砍伐了太多的树木去烧柴和制作滚木,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使得土壤退化、土地板结,粮食产量剧减。最后逼迫玛雅人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城邦,去远方逃荒……
为了祈求玉米丰收而修筑的金字塔,最终却让他们的土地再也长不出庄稼……这真的是在自寻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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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诺奇蒂特兰城郊外滞留的这段日子里,王秋他们除了大肆倾销现代货物,伺机打探阿兹特克帝国内部虚实,顺便偶尔表演一下空间异能之外。文德嗣还悄悄派出了几个机灵的探子,扮作行脚商人赶赴祖塔拉谷地,试图联络困守此地的同盟军特拉斯卡拉人。
但是,这帮人最后却全都无功而返——摄于阿兹特克皇帝的严令,周边各村镇对特拉斯卡拉人封锁得非常严密,基本上完全断绝了往来,害得特拉斯卡拉人根本无法对外派出商队,缺乏棉布,连盐都吃不上(特拉斯卡拉人的地盘位于内陆,不靠海也没有盐泉,并且不适合棉花生长)。而外地的行脚商人,也难以靠近祖塔拉谷地,否则就会被警惕性很高的边境居民察觉倪端,面临着无休止的盘问和追查。
而文德嗣派出的探子显然水平很不过关,没办法突破封锁线,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了。
于是,整个洪休提兹干王国使节团就只好这样一边大肆卖东西,一边望眼欲穿地等消息。
最终,在洪休提兹干王国使团抵达特诺奇蒂特兰城郊外的第十天,被文德嗣派去打前站的拉波扎长老,终于从城内被一队阿兹特克武士护送着出来了,并且带来了蒙特苏马二世皇帝的答复:
这位皇帝表示,他同意与洪休提兹干王国续签下一年的临时和约,至少在明年不动刀兵;也同意洪休提兹干人赎回上一次战争之中的被俘同胞(血腥献祭之后剩下来的几十号老弱病残)。但是,洪休提兹干王国的使节团不必进城,只要在特诺奇蒂特兰城外留下礼物和赎金,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这个……莫非是……吃闭门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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