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弘十三年三月,北国融雪,南国新绿,大地春回。
祁蔚边境,一支银甲轻骑自西北而来,皆驭乌黑战马,其上兵士们个个小身量,驶近了方知全是女子。
“殿下,前头好像有人。”
顾淳风也瞧见了,银甲,黑驹,单骑,自己人。“去看看。”
阿香应声出队,策马而去,没行几里折回来,“是纪齐。”
这直呼大名的顺畅,练了近两年。
黑云骑进驻北境是在景弘十一年,为促成此事,皇室与大将军府都下足了功夫。彼时纪齐戍边已有一年,军功累叠足以做个百夫长——他却连个伍长都不肯当,且在之后两年间一再推辞了应有的升迁。
黑云骑的姑娘们从前叫惯了小纪将军,如今对方全无官职,只能喊名字。
却是怎么喊怎么不惯,磕巴了一年多,最近才像样。
顾淳风没什么神情变化,夹了夹马肚子一声轻喝,小玉便直朝着纪齐奔去。
茫茫北境,极目所见是瓦蓝的天与浅黄的地,新绿只点点。纪齐的追风在这淡彩之中黑得深沉,衬得他侧影也深沉,独在天地间,让人想起许多年前的沈疾。
顾淳风一直知道沈疾之“独”源自身世,如今纪齐也有了同样境遇,所以是真像。
她还是会想起沈疾,想知道他在不周山过得好不好,想着有朝一日还是要去看看,但愿他已妻儿在侧、余生安暖。
“何事?”马儿停驻,淳风很自然问。
两人虽不在一个边镇,相距不远,总有照面时;且坐落在两镇之间的那片村子,各自都常去,有共同认识的人,也便不时能从那些人口中听闻对方的近况。
“金大娘让我拿给你,说你回霁都路远,路上正好吃。”纪齐递过来一大兜子黄灿灿的馍。
淳风失笑,爽快接过,“替我谢谢她。”
纪齐的脸比三年前又见粗粝,少年时白皙的肤色早被边境烈阳与风沙染得暗沉——那双眼却格外炯炯,如鹰,配以健壮身姿、敏捷动作,似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者。
“还有事?”见他不说话也不告辞,淳风再问。
“一路平安。”
“好。”
淳风便回头唤姑娘们快些。
“听说,”却听身后纪齐开口。
“嗯?”淳风转回来。
纪齐眼望马儿鬃毛,又移去地面,“此番你回去,要议亲事,是,柴一诺。”
淳风眨了眨眼,“听谁说的?”
纪齐没答。
“柴一瑶。”淳风反应,“这个大嘴巴。是有这说法,我尚不清楚,回去了便知。”
“当然不行。你得拒绝。”纪齐抬眼,如鹰的眼定看她。
那真是一双战士的眼。淳风心想。如今的边境大体平宁,小争斗却不断,他能在这种局面下屡立战功,便因这日夜不懈怠的架势吧。“我会看着办。”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值得你委屈续弦。”纪齐显然不满意这句答。
顾淳风笑笑,听见姑娘们越来越近,“你管得太多了。我自有分寸。”
“小风。”
淳风蹙眉。
“若是因我拒绝升迁、至今仍是一普通士卒——”
“与我无关。那是你的选择。”
三年了,两人见面从来公事公办不多一句废话。
此为第一次,几乎要捅破窗户纸。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
顾星朗从没说过不让纪齐凭战绩取功名,但他应有此自觉。
可永不升迁,他便永远配不上她。
他甚至不确定她至今不嫁,究竟是在等谁。
“所以我的事,你管不得,也管不了。”淳风全没有赌气意思,很平静,很真诚。他明白的道理,她都明白。
纪齐望着她越发英气的面庞,脑中没来由闪过那个十六七岁的黄鹂般的少女。
小公主真做了女将军,黄鹂鸟成了翱翔天际的鹰。
能同在一片青天下翱翔,也是一种守望吧。
他握着缰绳侧让,抱拳道:“卑职恭送殿下。”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月初十,黑云骑抵达勿幕门外。
是个清晨,柴一诺来迎。文质彬彬的卫将军与英姿勃发的公主殿下各驭一匹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会于城门下,看在众人眼里,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有劳大人。”淳风客套。
“公主千里跋涉,甚是辛苦,君上前日便交代了,要臣早些出发接应,谁料——”
谁料黑云骑风驰电掣,早了几乎一日。
淳风笑笑,“一年多没回来了,归心太切。这个时辰,正早朝吧?”
“是。臣送殿下回宫。”
淳风自偏门入皇宫,听见那头山呼之声震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年了,每次她回宫仍如景弘十年的夏天般觉得害怕——害怕看见兄长的脸,害怕察觉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害怕不小心便听出某句话里的弦外音。
那年八月初的那个黄昏,太惨烈,她再也没回想过,却挡不住午夜梦回。她终究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自己进鸣銮殿禀,涤砚进去说时,她和淳月就并立在殿门外。
然后她们听见了许多声响。
碎裂之声,雷霆之声,二十几年她们没听顾星朗发过的火,都在那个黄昏和随之而至的夜晚熊熊燃烧,烧成灰烬。
顾星朗到最后都没召见她们。
那一夜他也始终没走出鸣銮殿。
淳风与淳月就跪在殿门外,同样的一整夜,直到旭日东升,宫门将开,早朝如常要行。
她至今没问那个早朝兄长是如何熬过的。他该一夜没睡,但官员们在下头定瞧不出——他就那样依然如神祗、内心却千疮百孔地,继续做着该做的事。
却不见她们。
接下来几个月无论何时淳风与淳月求见,他都不见,直到景弘十年的深秋。
十一月二十,他突然病倒,高烧不退,知情者们都以为是毒发之兆。
张玄几连日诊治,认为不是,更倾向于是积劳成疾——大乱之后君上日夜不歇,从盛夏至深秋,铁打的身子骨也要垮。
那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就在顾星朗病倒的前一日,十一月十九。淳风才有些后知后觉地,背着所有人对淳月道:
嫂嫂生辰快到了。
淳月便也反应过来,坐在龙榻边彻宵,反反复复说:她会回来的,你会再见到她的,总能找到,你保重自己,才有重逢之日。
下一日顾星朗烧退,醒转,用药,入冬了方好全。
积劳,更是积郁。淳风默默想。皇后已被反民刺杀,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找,悄悄进行,一直无果,思念成灾,又添绝望。
“我们做错了。长姐。”
淳月不回答。
那年十二月尾的照岁,兄弟姊妹们一起过的。长达半年的离心因此被修复,而谁都不提这场离心的原因,日子真正平静下来:
淳风开始为黑云骑的前路运筹,淳月每日都会入宫、夜里再回镇国寺,朝堂上有宁王与大将军府,小漠亦开始学习理政。
又是一年春三月,灿阳之下,顾淳风经过一浪浪的万岁之声,走进内宫,往重华殿方向。这时候长姐该在,她迫不及待要见,打听兄长近况。
却在御花园撞上以扇扑蝶的少女,粉紫衣裙,笑声如铃,猛一个回头叫淳风瞧清五官——明眸皓齿,是为国色。
少女也看见了戎装的淳风,怔住,被旁侧婢子轻拉裙纱又小声提醒,猛悟了似的,收起团扇拎着裙摆上前行礼:
“见过十公主。”
敢这样在御花园玩闹,又有宫婢陪伴,自是主子;却对自己客气,模样恭谨,看来没有册封,至少位份不高。
一年多不回,错过太多。淳风点点头,想问两句,终于没有,折身继续朝重华殿去。
“怎么这样早,昨日我问君上,还说得今晚,或者明日。”
淳月果然在。
端庄依旧,面貌却比一年前又见柔和慈悲,该是日夜念佛之故。
淳月亦打量淳风,娇俏容色被年年更甚的英武中和,散溢出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美。
“我们小风这般精神,普天下是真没几个男子配得上了。”
淳月也玩笑也认真,淳风不知她是否意指婚事,打着哈哈便去挽她胳膊。
“回来也不先沐浴更衣。”淳月责怪,“这样一身装扮宫里行走,成何体统?罢了,就在姐姐这里拾掇吧。”
温水花瓣齐备,淳风浸入浴桶,淳月就在旁陪着。
“宫里那个小姑娘是谁?”
“你说的哪个?”
淳风诧异:“不止一个?”
淳月一叹,“三个。都是半月前入的宫,君上还一个都没见过。今晚会见吧,也是我、涤砚,一遍遍提醒催促的。接进了宫又一直不见,不好。”
淳风想了想,“都是什么来头?”
“一个是大将军府引荐,一个是御史台周览的妹子,还有一个出自梅周书香世家,号称天人之姿。”
淳风回忆御花园所见,简要描述几句,淳月点头:
“那便是周沁,周览之妹。”
周览是景弘十一年君上钦点的榜眼,出身寒门,为人刚直、不畏权贵且能说会道,很得倚重。
“瞧着倒也老实。”淳风点评周沁,“其他两个如何?那位天人之姿,可名副其实?”
“的确不逊曾经名震青川的那几位。”淳月望进室内蒸腾的水雾,目光开始渺,“但,”
“性子不好?”
淳月沉默片刻,看向淳风,“我有些担心。与她五分神似。”
淳风怔了怔。“五分而已,算不得像。”说完也担心起来,“当初定好的,长姐你怎么不把把关?涤砚又在做什么?”
景弘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后宫依然一片荒芜,君上身边虽不缺人侍奉,那三名女子毕竟是太乐署的歌舞伎,又迟迟得不到册封,场面很不好看。
同时朝堂民间一派繁荣,当然因君上大刀阔斧整顿改革,两厢对比,宫内便更显萧条。
朝臣们一憋两年,终没忍住谏言。
宁王、淳月也撑不住劝——于私,不忍弟弟自苦;于公,皇室颜面与香火、社稷之稳之固,都需后宫充实。
便不谈充实,至少要有吧。
顾星朗听是都听的,从不驳斥,却也不行动,左耳进右耳出。
今年初方松口,朝堂上下便紧锣密鼓筹备起来,而更早时淳风曾与淳月商定:
若有一日要为君上择佳人,绝对,绝对不能像阮雪音,半点影子都不行,因为顾星朗不会因此被安慰,只会受刺激。
“画像是半分不像的。”淳月眉心蹙,“又是天人之姿,我怎能拒绝?”
说不得便是将顾星朗拉出深渊的好机会。——万一雪音说得对,总能事过境迁呢?
“今晚九哥见哪个?”淳风不知该喜该忧。
“三个都见。”
淳风倒吸一口凉气,“然后选一人侍寝?”
淳月默认。
“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淳风重重靠在浴桶上,溅起水声一片。
“他最近,开始饮酒了。”只听淳月又道。
“当然不行啊!”淳风蓦地又坐直,“前年他偷喝那次,不都说好了?整个太医局都在,他答应痊愈之前滴酒不沾的!”
酒与药冲,宫中如今对酒之一物严防死守。
“确实好多了,去冬几无燥热症状。张玄几说,那毒或已祛得七七八八。”
去冬淳风不在,故不清楚。“那也得痊愈了再——”
“我原也反对。但涤砚说,他心里太苦了。”
淳风一时没声。
“纵了他一阵,我催着张玄几每日三趟地请脉,倒无大碍。”
分明没说完。但淳月也没了声。
淳风便去看她的脸,隔着水汽氤氲仍能辨出其中哀伤。
“有一日我出宫晚,已入亥时了,经过挽澜殿干脆拐进去看他一眼。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那样喝酒。”
淳风闻言有些痴怔,脑中翻覆过兄长喝酒的模样——从来清雅,或浅酌或一口饮尽,只如品茗,又因酒量好,千杯不改面色,薄醉也是风度翩翩。
“是,怎样喝?”淳风不敢问,小心问。
淳月不知该怎么说,不想说,不忍说。半晌轻声:“仰着脸,举着壶,一壶接一壶,流水般往嘴里灌。我看见那回,该已喝了许多,手开始没准头,偶尔,便会洒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