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一直淡着脸看山壁深林间消逝的日光。
竞庭歌动了动手中缰绳,惹得其下深棕高马不安分原地踏几步,
“肃王穷追不舍,崟君也助纣为虐千里逐杀我一个小女子,上官宴有伤在身,最后两日已是疲于奔命,若非祁君仗义,我这条命,早丢在崟北边境了。”
慕容峋神色不定,似乎犹疑,片刻后抬脚欲过去,被竞庭歌削尖了目光强钉在原地。
半刻安静。慕容嶙冷笑:
“祁君陛下当真仗义。不仅在崟国边境救下竞先生,还瞒天过海依旧促成了封亭关之约。”
“肃王刚不是说了,珮夫人盛宠。”顾星朗终开口,声在高处犹带笑,“莫说救师妹,她就是想要天上星,朕也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给她。”
一句可以说是明明白白的策略之言,阮仲却听得有些牙酸。
慕容嶙哈哈笑起来,“祁君陛下要给珮夫人摘星星,摘便是,传至整个大陆也是另一段不输听雪灯的佳话。同理,陛下帮珮夫人救了竞先生,也该叫皇兄与本王知晓,如此这般将大家都骗来封亭关,”
他顿了顿,又瞥竞庭歌,
“实在叫人疑心,是祁国另有盘算。”
“盘算不盘算的,”竞庭歌快声接上,“肃王谋反,不惜借他国势力扣押本国忠良胁迫国君已是天下尽知的罪状。”忠良,自然指她自己,“如此乱臣,陛下岂有不处置之理。再别说,”
她也顿,看一眼纪晚苓,
“战封太子遇害隐情已有进展,真相渐浮,祁国当然要来讨说法。”
慕容峋闻此言已是完全站不住,三两步过去扬手拽竞庭歌左腕低道:
“下来!”
满谷沉肃人人紧张,谁也没料蔚君会突然行此举。
竞庭歌一呆,蹙眉悄声:“闹什么?起开!”便去甩他那只大手。
“究竟谁闹?给我下来后面呆着去!”慕容峋也悄声,“你是疯了,主动给人递刀!”
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两相对话其声不可闻。众人皆有些傻眼,直到顾星朗在高处轻咳一声方将场面制住:
“那个,慕容兄,”他也觉不忍直视,拉拉扯扯实在很像小夫妻掐架,“此事话长。不若等竞先生将该说的说完,是非对错,再做定论。”
实在怪异。慕容嶙心下反复。观此情形,竞庭歌分明与顾星朗达成了某种默契。
封亭关真相。他尚在猜疑,但见竞庭歌甩开了慕容峋翻身下马,后退两步,朝对方恭谨一拜:
“早先传书,请陛下将臣的山河盘一道带来,不知此刻安置在了何处?”
确有此事。他也确实去静水坞取了带了。原以为她是为可能爆发的战事做准备。
慕容峋抿嘴不作声。
“陛下。”竞庭歌再唤。
两人目光相接好半刻。
慕容峋终抬手,霍衍亲自带人将那方墨盘抬到了空地中央。
确与曜星幛像极。顾星朗站在关城上凝神辨。距离远,看不清其上线条形貌,单论外观几乎一模一样。
曜星幛与山河盘该是本为一体,被制成了两张盘。他想起来阮雪音之言。又想到此二物与寂照阁隐秘相关,而寂照阁是宇文家传承。
非常时候,不可走神。他敛心绪,便见场间竞庭歌已经展臂开始操纵山河盘。
纪晚苓启口,同步述阮雪音那套雪地印记逻辑。
数万双眼睛盯着空地上乌发垂落的黑甲女子单指点墨盘,蜿蜒游走,如观降神典仪。
一番高声陈辞,逻辑无可挑剔。没人真的在意山河盘上出现了怎样证据,或该说没人真的想凑近了看——
并非不好奇。只因这番声势所指向的结果以及可能带来的后续在此时此刻,远超过了众人对一件神器的单一热情。
蔚国谋士竞庭歌与祁国瑜夫人纪晚苓一起在封亭关、在三国面前力证顾星磊之死与祁君顾星朗无关。
为什么。
然后呢。
话音落,盘音止,山河盘上极细微处都还在流动,顾星朗与阮仲同下关城——
三国君主并肃王共临墨盘前,离奇的证据可查证的雪天对不上的时间。
无懈可击。
阮仲成为了见证人。
慕容峋开口要说什么,再次被竞庭歌拿眼剜回去。
慕容嶙一言不发许久,半晌道:“祁君陛下在暗里使天大的手段促三国入封亭关,原是为了当着天下人自证清白。费心了。”
“不是。”顾星朗笑应。
众人一时未明这句不是所指——
没使手段,还是不为自证清白,又或两者兼有之。
慕容嶙琥珀般的瞳仁在入夜前最后的夕光里更见晦暗。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忽领会了言多必失四字之深意。
他们开始屏息等待。
果见顾星朗悠哉哉转身,稍抬声量再道:“出来吧。”
茫茫如雪的银甲间再起响动。与先前竞庭歌匿处相距甚远的队伍中另一角,马蹄声开始踢跶。
踢跶踢跶,摇摆而轻重不匀。蹄声周围银甲渐裂出一条窄径,又一小个子兵士策马而出——
与竞庭歌一样,作为骑兵才显得个头小,倘是位姑娘,该算相当高挑。
那是位姑娘。
瞬息间几乎所有人都做此判。
肤色不算白,至少不如竞庭歌白,却长着双光彩夺目的桃花眼,灼灼于山色夜幕中跳跃,分明耀眼,偏显得有些呆。
慕容嶙的虎眸眯成了一条缝。
慕容峋凝神看片刻,脸色再变。
那女子驭马的身段姿态极好,该是经年的功夫,快到几人跟前时方停下,翻身落地动作亦飒爽。她卸了头盔,乌发依然高束甚英气,上前两步恭谨一拜:
“见过二位君上。”
是朝顾星朗和慕容峋。
又稍转身向阮仲:
“崟君陛下。”
阮仲不识她,只乍看乃知绝色,暗忖该非等闲。
慕容峋紧抿着唇,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干,
“瑾夫人也来了。顾兄,”他转脸向顾星朗,却没措好辞,又半晌挤出一句:
“拖家带口啊。”
阮仲只觉满心下火起不得发。
“也是无奈之举。”便听顾星朗轻叹,“她姐姐的事,祁宫内再无第二人能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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