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阮雪音和竞庭歌尚在睡梦中,忽被一阵缓慢而极易辨识的敲门声惊醒。
阮雪音翻身蒙头,将梦境续上。竞庭歌挣扎再挣扎,终是唬着脸一掀被子下地,临到门前方整理表情,一拉门见到惢姬时,眉眼带笑。
“老师今儿这么早。”
笑得有些假。惢姬看破不说破,平静道:“早吗?从前也都是这个时辰。”
且无需她敲门,她们自己会起。
竞庭歌再笑,比先前更假,转头唤阮雪音:“听到没,老师亲自来喊了,还在那儿装睡。”
阮雪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睁眼,只觉头昏脑胀,视线模糊,勉强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翻身眯眼看门外。
“夜里又没观星,困成这样。”惢姬远观她,轻摇头,“此番回去,好生保养,纵是年轻,也需节制。少年时虚耗的身体本钱,年纪大了总要还。”这般说着,转身离开,“收拾好了直接来南屋。”
南屋即大屋,因为朝南,多年来师徒三人都这么叫。但此一句显然不如前一句来得振聋发聩。竞庭歌关上门,猛转身,目光犀利盯向阮雪音,“你昨晚干什么好事了?”
阮雪音整个窝在被子里,只留脑袋在外面,闻言怔忡,“什么都没有。不过在崖畔说了会儿话。”
除了说话倒也有别的,但——
而已。跟睡不醒没关系吧。
“那老师让你节制什么?”
阮雪音哭笑不得,终有些臊得慌,“她说的是回去以后。”该是针对此番拿药之举。又抬眼望竞庭歌:
“那药你吃了么?”
竞庭歌眨了眨眼,走回床边开始穿衣服,“我哪需要吃?都在瓶子里,一粒未动。”
那你一口气拿走半瓶多。阮雪音不死心,继续道:
“你究竟——”
“你先把你妹妹的事给我说清楚。”竞庭歌打断,“阮墨兮我当真小瞧她了。若真是阮佋意思,派她来我身边埋伏,这个老匹夫,倒的确该收拾了。”
未睡醒的晨起时间也容易吐实话。阮雪音心下一动,“怎么收拾?”
对方仿佛滞了一滞。但她背对她在穿衣服,完全看不见表情,只能从动作间略窥端倪。
“过些年真要打起来,”半晌,她答,“就收拾了呗。”
怎么听怎么不像实话。阮雪音心道,也起身穿衣。一切停当,两人遵师命直接往大屋去。
“早饭都不吃吗?”
临到门前,阮雪音低声。
“我也想呢。”竞庭歌一摸肚子。倒不饿,昨天半夜吃过面,但清早起来不吃不喝,实难转脑子。
便在她们推门而入的当刻,饭香四溢,定睛一看,两方狭长桌几上竟各整齐摆着一杯水,一碗粥,一块糕,一枚白煮蛋。
“时间有限,待会儿二位君上回来了,你们也该收拾下山。便一边吃早饭,一边听我说几句。”惢姬坐中央,她们俩桌几正前方,多年来的老位置,微笑,示意两人坐下,“先喝水。”
待会儿回来。那两个人被老师支去了哪里?
而坐在上课学习的南屋吃早饭,前所未有。
老师脸上那种表情笑意,端坐桌几后面那种姿态状态,前所未有。
各自书几还是昔年她们皆在时的摆放方式,并排,中间隔着约三人宽。相继屈膝盘腿坐下,也是昔年进食顺序,先饮水,再吃粥,一壁就糕点,白煮蛋的壳已经剥好了。
老师不算慈爱,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非常严苛。唯独每天早上的白煮蛋,她们从来没有自己剥过壳。都是如此这般,剥好了,安放在小碟里。
“小雪出门一年有余,心智性子,都有变化。庭歌离开时还是小姑娘,此番回来,却是心智性子并容颜都大不同了。”
两个姑娘皆在喝粥,闻言也不知该不该接话。阮雪音转头看一眼,淡淡道:“也没怎么长变。只是比当年老成了些。”
竞庭歌白她一眼,咬一口手中米糕,“按生辰,我本就比你大,下山又早,老成些也是应该。”
“不错。”惢姬微笑,“抛开入门先后,你这声师姐,确是叫委屈了。”
竞庭歌一怔。
阮雪音也觉莫名,“我们俩究竟谁大,已是无从查证。她的十月初三还是老师予的。何来委屈之说?”
“如果竞庭歌确为竞庭歌,”惢姬笑意不减,去看竞庭歌,“那么你的生辰,应该就是十月初三。”
竞庭歌放下勺子。也放下米糕。她用先前握勺子那只干净的手摸了好半晌,方摸出来绢子,拭手,眼睛却一动不动钉在惢姬脸上。
“老师此话何意。”
陈述句。
“很多年前因着机缘巧合,我与几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被聚合在一处,研习药理,培育药材,很多世所罕见的成果都诞生在我们手上。”
阮雪音也放下了勺子。
时候尚早,山鸟未鸣,室内安静将气氛包裹得太不寻常。惢姬似有些受此感染,打住,转了话头:“有言在先,这个故事,你们只能听,不能发问。听完了,我还有几句嘱咐,然后你们便下山吧。”
两人皆未回应,只定定看她。惢姬也不在意,平淡继续:
“总共近十三年吧,我们日日在一起。每天都是一样的,抬头同一方云天,脚下同一片园子,身边同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那片土地上的药植花木。年年月月,总有新品类,看着常换常新的颜彩和形态,会觉得每一轮四季也都是不同的。人间缤纷,尽在于此。以至于明明只有我们几个人朝夕相伴,却并不无聊。而且花木良善,比外界纷繁人心难测值得托付多了。”
她扫一眼两个姑娘面庞,微笑继续: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我们几个一生命途,既为起点,也为终点。到第十三年才知道,原来不是。确切说,第十年时我们便发现不是了。”
她说了很多个“我们”。阮雪音不确定是否每次都指同一组“我们”。
“我们这群人里,原来有人不是为了药理花木。十年磨一剑,为的是另一件事。一个人磨剑十年,到了剑该出鞘那刻,是无论如何按不住手的。他要对得起过往所有时间和心力的付出,哪怕临到关头已经觉得,不用、不能、不该出手。人啊,最终需要说服的只是自己。想要过往十年隐忍磨砺不白费,想要说服自己没有白活,便只能利剑出鞘。第十三年,那把剑出鞘了。很可惜。结局不好。”
“那个磨剑出剑的人,还活着吗?”阮雪音问。也许不止一个?
“刚才说了,只讲故事,不答问题。”
“老师和上官夫人是持剑的人,还是旁观出剑的人?”竞庭歌问。根本忍不住。
只讲故事,不答问题。惢姬再次用表情回应。
两个姑娘默然。
惢姬亦不再言,坦坦然看她们。
讲完了?
讲完了。
沉静如水,静水流深。
“但我是谁,庭歌又是谁。这两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半晌,阮雪音道,“我以为老师今番说故事,是要告知答案。”
“我没说这个故事就是答案。只是你们想听,我考虑再三,陈年旧事,也无不可说。”
“但老师言尽于此,”竞庭歌接,“尽得这般如坠云雾如临深渊,叫我们怎么办?”
“你们已经下山了。”惢姬答,“便去把我不知道的答案,没看到的结局,找出来,看完它。”
阮雪音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胸腔深处涌上来。她将它们尽数压回去。“老师和上官夫人,在等一个结局吗?”
她们没能等到惢姬答这句问。远远传过来说话声。是顾星朗和慕容峋。
“你们该走了。”惢姬道,依旧平淡,而含了笑意,“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小雪记性好,庭歌记性差,记得住记不住,随缘吧。”她停片刻,再开口,不疾不徐,一如过往经年,
“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女子要强,为俗世不容,求公平,求宏图,路必然难走。需要坚定的是心志,需要强化的是技艺,但无论如何,勿要丢失本心,保持你们的敏锐和感知力。
柔是软肋,亦是铠甲。不要为了与男子比肩,就扔掉原有的天分和长处。为与他人竞争,而把自己也变成他人,这不是自强,是怯懦。心无定者,难成大事。真强者,有魄力也有能力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不要在意旁人怎么说。除非是讲道理、懂尊重、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大部分人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有限人生经历所决定的是非好恶标准,不足以用来评断你们。那些坐井观天、无知又无礼、却不吝张口抨击他人的蠢货,便更不值得你们正眼瞧。
最后,”
她笑开,十几年来头一回,那样笑开,“这些年跟你们说过太多话。有些话,当初究竟怎么讲的,为师也有些模糊了。”
十几年来头一回,她说“为师”。
“情这个字,”她继续,“我从来没有说过它不好。好与不好,值不值得,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要跟你们说的是,有这个机缘,就去经历。亲历方得真知,所有的听和看,都不及自己完整走一遭。走过的人,才有发言权。其他事情,也是一样。”
晨鸟轻鸣。日色穿透窗棂照亮四壁,竟然是个晴天。在终年云雾缭绕的蓬溪山,过去十几年山居岁月里,这样的天气对于师徒三人而言,是一年一遇的好天气。
因为罕见,一年一遇,蓬溪山的阳光都与别处不同。
“走吧。”惢姬起身,似乎盘着腿坐了太久,有些趔趄。她缓慢起身,又微微躬身,两手握拳分别捶了捶腿,“你们该下山了。”
今日之前,她们从未觉得老师在走向衰老。
她们一直猜她今年刚至五旬。而年纪这个东西,无论五旬还是四旬,在她们的印象里,从来与老师无关。
她就像一个始终站在时间之外的人。
“还有。”该是又想起来什么,惢姬复开口,“如果站在了高处,无论为何争斗,一条底线须遵守:对生民负责。居高位者,合该对生民负责。”她点头又摇头,仿佛万般心绪,终只言尽于此,
“去吧。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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