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傻眼的还有蘅儿。纪晚苓是纪桓之女,亦是眼高于顶的顾星朗放在心上多年、大祁年轻一代里最出类拔萃的姑娘,她的智识才学,也许不及蓬溪山那位广博出奇,但在常理论述方面,段位绝对够高。
所以蘅儿傻眼的不是她这番道理。
她惊讶于纪晚苓出言之狠,遣词造句之利,声势语气之咄咄逼人,以及她卯足了劲要力压顾淳风的决心。
纪晚苓并不是争强好胜、爱逞口舌之快的人。
她确实变了很多。
顾淳风此刻便如吃了黄连的哑巴,咽不下气又怼不回去。阿姌不在,阿忆还不如自己,这种时候,总不能转身叫其他人帮忙。
如果是阮雪音,她会怎么回呢?
她想起为数不多那几次往来,尤其最近那次,她为表感谢从挽澜殿一路陪阮雪音返回折雪殿,还一起用了晚膳。其间数次,她央她教她些说话的招数,不需要到能说服九哥的程度,与人吵架不输就行。
她脑子飞转,细细回想那日对方都说了什么,却是一片空白。因为除了央对方传授技艺,她全程都在纠结顾星朗无所作为“完璧归赵”的问题。
阮雪音自然羞恼,臊着双颊黑着脸,只盼望这位祖宗快些吃完走人。
但她还是说过那么一两句。就在晚膳尾声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央她的时候。
仿佛是说,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至少两面,如果对方只说了一面,另一面就是机会。如何找出另一面呢?往对方所说那面的反方向想,如果也有道理可循,这便是对方的逻辑漏洞,你的反驳依据。
只是极模糊的印象,甚至可能很不准确,顾淳风还是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她像阿姌总提醒的那般定一定气,脑中认真过一遍适才纪晚苓所言,忽眸光一亮,再出言音调也高了几分:
“瑜夫人这话说的。我若嫁人,对方一定是爱我疼我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的男儿。他喜欢我,自然接受我的全部,甚至连肆意妄为都会被看作娇俏可爱;那么他宽宥我,也一定如九哥、长姐那般,是因为情,不是因为怕。你说的那些,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的女子,必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纪晚苓不意她如今竟长进,这番话说得颇具水准,针尖对麦芒挑出了自己先前论述里故意避开的漏洞,一时有些刮目相看,似笑非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总归君上也在考虑为你赐婚了,我便拭目以待。”
淳风一呆,暗道九哥不是知道自己有心上人?这个赐婚是哪个赐婚?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能输,扬了得色答:
“你就瞧好吧。可惜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微转身看一眼不远处清逸出尘的阮雪音,有些满意,回头继续道:
“上次你说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我最近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纪晚苓,你的时间到头了。我收回你是我九哥心头肉那句话。原来那块肉啊,根本不是你。二十岁以前,咱们都是幼稚鬼。”
最后这句话她语气格外高深,仿佛在讲一个新近领悟的至理。
阿忆从头到尾听得一愣再愣,心道这些年社交场合下都是阿姌侍奉在侧,自己竟浑然不知,殿下的脑力口才已经如此了得。但其实今日这个情形,哪怕阿姌在场,也是要对顾淳风肃然起敬的。
蘅儿本在担心自家主子适才那番话太过,此时听得顾淳风完全不落下风,甚至倒打一耙胡言乱语,再次生了怒气。纪晚苓却仿佛全不在意,转头望向远方山色,不知骤然想起了什么。
顾淳风恶气既出,洋洋自得,心道阮雪音这个嫂嫂真是叫人满意,以前实在瞎了眼。转身快走几步便打算去缠她,对方却哪里还在适才的位置上?
她踮了脚尖忙忙四顾,由近及远,方见那道湖色身影携了云玺已经走到一里开外。她撇嘴,有些讪讪,却听上官妧的声音于近处响起:
“好啊你,最近都不来找我,可是与珮夫人情谊渐深,把我抛至脑后了?”
淳风回头见她撅着嘴,一双美目既嗔且怒,十分好笑:“得了得了,我又不是九哥,你娇滴滴给谁看?再说了——”
再说了,九哥不喜欢看人撒娇。阮雪音就从来不撒娇,你瞧九哥的心如今在哪儿呢?
自然不能讲出来。现下阮雪音在她心中的嫂嫂榜上已升至第一位,她下意识维护她,便不能往她身上点火。
然而此一项论断,并不属实。因为阮雪音在顾星朗面前是撅过嘴的,还不止一次,而后者每次都没扛住。
所以与其说他不喜欢看人撒娇,不若说他不喜欢看别人撒娇。除非那一位。
顾淳风不知道这些。上官妧更不会知道,只盯了对方若有所思的脸道:“你一向对我知无不言,怎么如今也打起小算盘来了?”
淳风挑眉瞪眼:“我何时对你打小算盘了?”
“那你欲言又止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事?”
淳风叫苦,暗忖女子间的情谊就这点麻烦,翻起醋坛子来比男子还不依不饶。
遂随口塘塞道:“没有没有。我是想说,九哥又不喜欢别人撒娇,你看瑜夫人多年来深得九哥眷顾,她就很端庄。适才不讲,不是怕你听了不高兴嘛。”
上官妧对此论调颇信服,有些气闷:“君上果然,还是一心在瑜夫人身上?那之前珮夫人是怎么回事?”
到此刻,顾淳风才真正理解顾星朗之烦扰。莫说他是要做抉择的当事人,就连她这个略知内情的旁观者,面对这个问题亦觉得很难解释。
更何况她真的只是,略,知内情。要说对利害关系的认知,她显然不如顾淳月和纪晚苓。但她是这期间分别与两位当事者接触最多的人。
涤砚最知道顾星朗,云玺最知道阮雪音。而她同时知道两边状态。
所以她的感觉比所有人都要准确。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今早仪式间她特意观察了,那两个人从头到尾没看过对方一眼,也不知是真不想看,还是看不得。
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