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淳风没见过纪齐这副表情。完全不似平常没心肺。
纪齐亦头回觉得,顾淳风的口无遮拦夸张声势并非全无目的。
是本就如此,还是随时间起了变化。
没人知道,两人对视半晌都没说话。
“究竟是有人在打十三皇子的主意,还是君上在打我们家的主意。”纪齐先开口。
淳风始料未及,脸色一变再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个宸字,赐得我父亲心惊胆战数月。如今十三皇子出事,就因为我在场,也要乱扣罪名了?”
“放肆!”顾淳风起身,“污蔑君上歪曲圣意,你是真不想活了!”
纪齐也反应过来失言,敛首沉声:“臣知罪。”
此为他第一次对顾淳风称臣,且严肃恭谨。
淳风呆了呆,“算了。是我方才问话方式不对,都是气话,我没听见,你今后也注意些。”稍顿,
“此刻过来找你,是因为听小漠说当时你就在旁边。万一你看见了些什么不方便对人说,此刻不妨对我说,出了这道门,我没来过。”
纪齐也缓过来劲,思忖片刻静声道:“太快了。确实都在追狐狸,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转头看时十三皇子已经中箭了。”
“那从你们会合,众人上马,到出发再到发现狐狸,这期间也都无异常吗?”
纪齐不意顾淳风如今还能这般问话,认真忆,肃容再答:
“路线是常走的路线,林子是常去的林子,十三皇子骑的自己的马,我实在瞧不出有何异常。”
“那,你觉得,”淳风踟蹰一瞬,信王和拥王有没有格外关注顾星漠,尤其上马骑行时,尤其羽箭过去时。
后一个问题对方已经答过,没看见;前一个问题,不能问。
“算了。”淳风起身,“我气糊涂了,问来问去没了章法,你别介意。”
纪齐也没听她这般客气过,咳一声,“无妨。”
“话说你今日为何也在队伍里?前几日没听说你跟四哥他们同狩啊。”
“昨日碰上了,相约今日一道,这不赶上我头回来夕岭。”
话不说尽也很好理解。他是纪家人,与几位王爷虽不熟,到底认识,尤其同拥王顾星移年纪相仿;而相国府的小公子初来乍到,加上纪平纪晚苓都在,单凭两家交情,顾家几个也该照拂。
淳风完全听懂了,一点头,“我还得去岁羽轩守着,走了。”刚要抬脚再道:
“今日是我意气用事,过来瞎问,就不要闹到长辈们那里去了。”
自是提醒对方勿跟兄姐嚼舌根。
“哦。”纪齐总觉得还有话没说,待淳风快至门口终想起来,
“那个你,你嫁我哥,是为了日后随他出征?”
顾淳风一顿,转回身,“瞎说什么?”
纪齐稍犹豫,“阿姌姐姐的仇,你想报吧。”略停,“我给你报,你想要谁的命,她父母还是别的谁,我帮你取。”
顾淳风盯他半晌,“关你什么事?”
纪齐仿佛也没措好辞,慢吞吞,“真到了起国战那日,沈疾必定身负重任,你跟着去,叫他分心;你这人行事,也叫旁人不放心。便老实霁都呆着,我们自会提你要的人头回来。”
“想太远了吧。”淳风道,“现下哪有要打仗的样子。”她转身拉门,“走了。”
秋高气爽,星河漫天,相比霁都,夕岭夜空更阔且明。阮雪音展着曜星幛眯着眼细盯那些交错线条,顾星朗半仰在近旁一张靠椅上望天。
“有什么吗?”
阮雪音不转头,“嗯。”
“什么?”
“变天之象。”
顾星朗依然望着夜空,“哪儿的。”
“西边。”
片刻沉默。
“还有什么。”
“北边聚势也大。”
“不懂。”顾星朗答完这句没再说。
阮雪音收视线,“你倒放心让淳风去问话。”
“随便她问什么,问了就成。”
“问出什么了吗?”
“没有。”
“那个宸字。”
“你也觉得过了?”
“怎么说,”她就着靠椅也一仰,“这种事情,可为提点以致退避,可为触发以致进击。还得看对方。”
“我其实考虑了很久。不做,怕日后怪自己没及时遏止;做了,又怕本可无事,反而惹事。”
“受提点而退还是受触发而进,依据的是既有土壤,若没有,不会因为你这一激就突然有。”
“所以得拿捏住分寸。”顾星朗微阖眼,“人性不经试。”
“今日同行那些人,最后一个都没查问?”
“嗯。”
除了纪齐,其余都是信王、拥王的人。才说了兄友弟恭意外而已的话,转头就开始个个盘问,哪怕秘密进行,这些人终要回去当差。
平白生事。
“他们若只是想知道小漠究竟在夕岭做什么,故此一试,”顾星朗继续,“我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想知道,”阮雪音斟酌,“本身也是一种念头。”
顾星朗半晌未言。
“当年纪桓宣读遗诏,传位给我,因名正言顺,朝野上下虽有些声音,比如议我年纪尚小,到底都是暗涌。景弘元年我初即位,疲于应对,也是到第二年才知道,我年纪小,但四哥只比三哥小不到半岁,正合适。
且立嫡立长,三哥薨逝他为长,也不算全无名头。那些议我年纪小的旧臣们当中,不少是支持他的。”
“是薛玉案做掉的那批人?”
薛玉案发生在景弘三年。薛玉者,薛家此代嫡长孙,薛战的堂兄,因与度支勾结大规模修改地方帐目被严惩,所涉官员从中央到地方全都丢了官帽。
“薛玉案是薛玉案。”顾星朗挑眉,转眼看她,“你以为我设计的?”
“时间靠得近,随口一猜。当我没说。”
顾星朗正色,“阮雪音你把我当什么人?”
“聪明人。好君王。青川一等一厉害的男子。”嘴上抹蜜谁不会,时至今日,简直张口就来。
顾星朗噎了噎。“确实趁此机会牵连了那群人中的大半。但也没冤他们,凡获罪者,或多或少有错失。薛玉更是罪有应得。”
“信王知道么?你借薛玉案杀鸡儆猴。”
“我没杀。”顾星朗正色更甚,“一颗人头都没落地。薛玉也不过流放了边境。”
“我就是打个比方。”阮雪音伸手捏他脸,“小孩子似的。”
顾星朗一呆,“放肆。”
“你也经常捏我啊。所以,”她转回话头,“信王到底有心无心?”
顾星朗四下里略一望,“目前看不出。我想知道的是,他和纪家有无默契。”
“因为今日纪齐也在?当年保你顺利即位的是纪相,他怎会全力辅佐了你又——”
“信王当年起没起过心思我不知道。万一起过,又没被我察觉,彼时能压得住他的只有纪桓。没有无缘无故的说服。”
阮雪音怔了怔,“你怀疑有约定或交易?”
“再看看吧。”顾星朗重望湛蓝夜空,“你不是说西边要变天,北边也在聚势?傍晚淳风来跟我回话,说想出一趟门。”
阮雪音略想一瞬,“去沐陵祭拜她母妃?”
要嫁人了,自然得跟母亲说一声。但沐陵就在霁都以北两百里,与到夕岭的距离差不多,不算“出门”吧?
“去祭拜阿姌。”
此为他第一次,明确告知阿姌已死。
阮雪音半晌没说话。
“那你同意了吗?”
“本来想同意。但你刚来那么两句变天聚势之断。不能去了。”
阿姌被葬在了蔚国境内。阮雪音暗结论,同时回身再望巨大墨盘上线条交错。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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