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几入秋水长天寝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接不上气,所以“君上万安”寥寥四个字,亦让他说得费力。
顾星朗不言,仍旧坐在龙榻边,只是转正了方向,让出一些空间。阮雪音伤在皮表,按理说由医女诊治更为妥当,但整个太医局只有一名医女,此时正在光照朱华照料纪晚苓。
这一点,顾星朗自然有数,但他不可能打断纪晚苓的治疗。便听得云玺恭谨道:
“君上,这望闻问切之望,不若由奴婢代劳,为张大人细讲夫人的伤势情形。大人有任何问题,也都可问奴婢。号脉也是能如常进行的。”
顾星朗此前只觉云玺谨慎细心,这会儿听她进言建议,倒越发伶俐,不着痕迹扫一眼榻上的人——
想来是耳濡目染。
遂点头默许。张玄几哪里敢耽搁,放下诊箱便请云玺姑娘描述症状。一来二去,直至确定脉象,方后退两步回话道:
“禀君上,珮夫人当是被燃烧着的断梁砸中后背,所以同时有重物击打的外伤和灼伤。臣适才细察了脉象,并无大碍。只是夫人气血亏损,想来耗费了极大心力,又受了惊吓,需好好调理。”
“你的意思,这外伤不曾伤及内里,还算好治?”
“是。臣方才已细细嘱咐了云玺姑娘如何处理,稍后便将外用药送过来,晚些瑜夫人那边妥当,臣会立即让崔医女过来。夫人背部的伤势,请君上放心。”
“可会留疤?”
张玄几已有些冷汗涔涔,斟酌着回:“处理好了,应是无虞。”
顾星朗还想说什么,终是转了话头:“气血方面的调理,好办吗?”
当今圣上年轻,身体一向好,平日里用御医不过是日常保养,例行公事。此刻这种问法,莫说张玄几不习惯,便是顾星朗自己讲出来也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个,回君上,夫人年轻,用药搭配饮食,再保证足够的睡眠休息,恢复起来,应是很快。”
顾星朗点头:“去吧。”
张玄几被那宫人连拉带拽、连哄带吓进的秋水长天,眼看顾星朗果然从头到尾黑着脸,更是全程吊着半颗心。此时见他并不打算问罪,已经心道阿弥陀佛,连声应诺:
“是,是。臣这便去开方煎药。”
一时间殿内忙碌,众人听云玺调度换水换毛巾递物事,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崔医女也赶过来,终于处理好伤处,完成了敷药包扎。
此时寝殿内只剩下四人。阮雪音依旧趴卧,云玺拿着一小盅药膏在涂她手臂上的划痕擦伤。涤砚一杯热茶端在手里,已经再次有些凉,想趁凉透前最后试试递到顾星朗手里,对方却依然蹙眉看着榻上人——
的手臂。
“茅舍里总共没几样东西,后背受伤也罢了,怎么手臂上还有伤。”
云玺默默听着,只认真上药,并不接话。涤砚略想一想道:
“十三皇子说,夫人是从那片陡坡下来的。那个区域,便是男子走也要费些力气。彼时已经知道情况不对,想来夫人着急,速度也快,被沿路树枝山石擦伤了手臂也未可知。”
涤砚虽是内臣,毕竟是男子,此时距离床榻有些距离,故而看不清阮雪音手臂上的情况。当然也不能看。
顾星朗心知有理,眉头蹙得更深:
“回头把他和淳风都给朕找来。自己不守规矩就算了,如今累及他人,全都要挨罚。”
涤砚暗忖鹿岭本就对皇室成员开放,两位殿下不算不守规矩。实在要追究,只能说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独自上山,增加了风险。但也因此发现了问题,间接救了瑜夫人,功过相抵,还是功大些。
自然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正想着怎么不痛不痒接一句,忽又听得顾星朗恐怕是今日第一百零一次低声道:
“轻些。”
云玺闻言抬头,才发现即使在昏睡中,阮雪音此刻也微微蹙眉。想来因为伤处正上药,她在睡眠中也感觉到了疼。
“是。”一壁应着,本就极轻的手劲再次收了力道,几乎只是让药膏将将碰到那些擦伤。
榻上人的眉头却没有因此松开。
“让开。药膏。”
闻得此言,云玺下意识便去看涤砚,但哪里来得及交换眼神,手里小盅已经被顾星朗拿了过去。
涤砚却一脸无所谓。
适才清理背部伤口,到崔医女上药包扎,这位就在旁边全程纠着眉一会儿一声“轻些”。云玺这般得力,崔医女也是定惠皇后留下的妥当人,又都是女子,谁不知道要轻些?
不过就是珮夫人受了伤吃了痛,他看不得又帮不上,着急罢了。堂堂顾星朗,何时这么嘴碎过?先前一屋子人,脸早就丢得没处捡了,此刻关了门,您爱怎么犯病怎么犯病。
但对方接下来的表现还是让他倒吸了三口凉气。
顾星朗沾了药膏,俯下身,一点点涂在那些雪白肌肤上红艳艳的擦伤间,一边涂一边轻轻用嘴吹气,神情极其专注与——
温柔。
场间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个形容词,然后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顾星朗算是性格温和之人,但温和不等于温柔,反正他们俩都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自然也没看过他做这种事。
涤砚默念了八百遍没眼看,很想借口退下,又想起还有事情没说没办,只好咬牙继续候着。
云玺此刻心情比涤砚更复杂。又是震惊,又是开心,有些欣慰,进而开始激动。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明明没有任何互动却格外腻歪的时间,顾星朗放下东西,涤砚递上擦手的毛巾,趁机道:
“君上,适才来报,纪大人请旨探视瑜夫人。光照朱华那边,君上也该去瞧瞧。”
这是一句禀报,也是一句提醒。顾星朗自然明白。
“现在过去。”复又看向云玺:“好好照料着。有事找太医。秋水长天的人,都可以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