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县有朋的暗怀心事,大隈重信的满脸困惑再加上山本不遗余力的全力推进,到了第二天早上,内阁已经讨论过整整两轮了。对于和谈条件,内阁众人的态度是异常复杂的,从理性上说,这个条件并不苛刻,因为除了支那已经夺回的部分外,日本并没有因为谈判而失去更多的东西,甚至还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关东州;从感情上说,这个条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单凭日本的民族性格和20年来对中国的巨大战略优势,这种条件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
加藤因为已经和西园寺和英国大使事先沟通过了,并不认为这样的条件难以忍受,而且,即便接受这样的和谈条件,遭到国民痛斥的也只会是山本,与他并无任何关系,他甚至还在庆幸,当时一口拒绝与支那代表直接会谈的要求,现在看来,倒是脱身的良好办法。况且,这个条件已经渗透了英国人的心血,大不列颠已经对日本身为盟国出工不出力的态度表示懊恼,再搅了英国人的布局,必然会增添英国人的不快。在军事上,英国拿帝国没有办法,可在财政上,帝国的外债和证券主要掌握在英国人手中,除非日本打算彻底破罐子破摔赖到底,否则便不能不顾忌国际形象。
藏相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条件,但是,“最坏的和平也胜过战争”,特别是在目前财政濒临总崩溃的时刻,更需要这种勇气和决心,只要能够体面地结束战争,日本便可以集中精力发展工商业,抓住欧洲列强陷入战争的良好契机进行商业渗透和经济拓展,日本经济的完整和强壮远远胜过中国,只要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难道哪怕将来没有本钱教训中国么?支那今日拿回去的,将来必将百般返还。
陆海军对于和谈的态度就值得玩味,陆相因为山本的抵制迟迟未能补选,因此内阁召开扩大会议后,还是由参谋总长顶缸,但他虽然从本能上反对任何和谈,但山县有朋已经预先发了警告——要利用这次机会整垮山本内阁,因此他不会激烈地反对山本的决策,他所反对的,无非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罢了。
海相斋藤实和山本自然是统一战线,但作为军人,决不能在文官前露怯,即便知道打不过,也要高喊战斗到底的口号,至于口号后面的底气,反正陆军要顶在前面,也没有海军什么事,再说了,一旦真的要战,海军可以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核心就是一个字——钱,只要内阁不满足海军的先决条件,海军就有足够的理由不出战。当然,斋藤实并不是害怕支那,虽然海军在支那沿海遭到了不小的损失,但那只是意外,真要拼尽全力,海军绝对没有问题。海军只是看不见满洲攻略的益处,另外害怕丧失对美作战的本钱。因为,陆军一旦在中国出丑,必然要求扳回面子,势必加强军费对陆军的倾斜,海军对青岛的兴趣都不大,对于满洲更是不屑一顾,哪里肯损耗兵力与资源?
和谈到了这个当口,一边是被人推着走,一边是被人拉着走,山本的主张焉有通不过的道理?但是,必要的政治掩饰还是需要的,山本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虽然闭口不提战争责任以及和谈危机,只说是为了挽救日本的将来而不得不忍耐此次“奇耻大辱”,将来必将百倍奉还。
当然,山本也格外多留了一个心眼,在表决的时候,排除了参谋总长——他没有表决权,只有列席权,获得了决策的通过,而且是一致通过,那样,即便追究责任,也是内阁集体负责的责任。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任何一个步骤的错误,都可能导致反对派的指责与攻击,山本不想落下任何把柄,便也只能这样。
当然,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参谋总长也没有发表激烈的反对意见,他冷静地,甚至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山本的表演,山本让他全程观摩这样的“表演”,不正是向陆军示威么?可是,大佬为什么决定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呢?难道,这是陛下的暗示?
“诸位,内阁决策已毕,事关重大,本案就将作为中日交涉的最后定案呈递陛下御览,恭请圣裁!”
“首相大人用意深远,胸怀天下,他日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加藤高明由衷地“恭维”了山本权兵卫,这一点正是西园寺派所乐见其成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实现了中日的体面停战,瓦解了陆军的压力,又让山本顶在一线,为颠覆山本内阁平息民众不满准备了替罪羊,端的是一箭双雕。
山本未必看不明白这个局势,但形势如此,如果他不笔直往前走,必将被左右汹涌而来的力量所挤压,说吞噬。
皇宫里,阶下是诚惶诚恐、一脸恭谦的山本,他带着哭腔汇报道:“陛下,微臣无能,虽然竭尽全力,但由于战场形势对帝国极为不利,不得不接受支那的停战条件,让出在支那的4个租界和南满铁路的驻军权……”
大正看过草案,一言不发,半晌才冒出一句:“这是内阁的一致意见?还是你个人的意见?”
“这个……”山本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道,“是内阁的一致意见,方才经过表决,诸位大臣同意微臣将这些条件一并恭请陛下圣裁……”
“尔等做了事情,让朕来承担责任么?”
“臣惶恐,臣等万万不敢!”
大正的思维却呈现出跳跃性:“朕知道了,这些天你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陛下……”
山本还待多问,大正已经悄然离去,走廊上依然残留着鹤音放松:“……望内阁切实履行责任,担负起领导职能来……”
这样的表态,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山本知道,休想从天皇口中听到赞同的字眼,没有听见后者的当场发飙已经是再值得庆幸不过了,但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如水,他心里反倒不安起来,倘若指着自己的鼻子痛斥几句,倒可能是过关了,目前这幅漠然的态度,倒是让人异常寒心啊……
想到在暗中窥视的山县有朋,想到对自己态度不明的西园寺,再想到内阁会议上各种暧昧的表情和颜色,山本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层薄冰上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一个大窟窿吧自己吞噬,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倘若他不这么做,那么,非但没有后退和挽回的余地,而且立马会身败名裂,只要能够撑过目前最为虚弱的时间,他就相信自己有办法可以扭转乾坤。
山本内阁的最后议案终于通过英国人辗转到了秦时竹和陆征祥的手中,这次朱尔典的态度倒是一本正经,“阁下,日本的最后文件未必会让贵国满意,但作为一个事实,日本已经做出了最大和最后的让步,除非现任内阁倒台,否则中国不要指望能够获得更有利的地位,而且,我迫切需要提醒诸位的是,日本国内正涌动着反对山本内阁的暗流,他如果不能借助这个和谈协议稳定局势,则贵国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从一个友好国家外交官的立场来看,对中国而言,虽然没有达到100%满意的程度,但毕竟有了如此近乎一致的基础,略微调整一下不是困难。外交上,除了坚持,妥协也是艺术。”
“难得朱尔典先生给我们上外交学的理论课。”秦时竹大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英国和德国不能实践妥协的艺术?”
“德国咄咄逼人,奉行扩张政策,对大不列颠的利益构成了致命的威胁,我们不是没有努力和德国达成妥协,但他们……”
“英国殖民地这么多,让几块给德国就和谐了嘛……”秦时竹的言语中充满嘲讽,“我原来以为,英国会为了印度和俄国开战,没想到,居然是为了低地国家和德国开战——那不是法国人意图保卫的地方么?”
朱尔典脸上一红,却无力反驳,这本来就是事实。
“言归正传。朱尔典先生,我觉得,固然这份协议是日本宣称的最后方案,但并不代表敝国对于方案并没有任何修改和沟通的余地,这又不是呈递哀的美敦书的时刻,您以为呢?”陆征祥语含讽刺,讥笑朱尔典在如此情况下还要坚持日本方面的面子和架子,着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斡旋者。
“当然可以,但我认为,原则意见包括租界、赔偿、南满铁路、关东州双方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不再需要反复了吧?”朱尔典已经急了,国内对于远东局势迟迟不能安定已经表达了不满,任何可以加强自身力量的东西都不会被放过,何况这样关系到一个盟国,一个友好而且态度捉摸不定的国家呢?
等待的焦急心情,除了唐宁街,还有在东京的大隈重信。
按照他和山县有朋的约定,明天将是对内阁的致命一击,山本已经抛出了和平条件,决不能够让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