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最后还是没能在假期结束前将《吴主传》抄写完,他有些不好意思行到书店,与掌柜说明缘由。
掌柜心情很好,笑呵呵的摆手说不着急。
“小公子之前抄写的三字经很受欢迎,后来还有人来买,可惜没有了。”
掌柜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遇,就差没直接开口问:小公子还要不要再抄写几本。
想到县学里的紧凑教学,秦遇委婉道:“县学马上开学了,吴主传或许要一月后才能抄完。”
闻声知意,掌柜没有再劝,反而对秦遇道:“那本书少有人问起,便是等个三五月也行的。”
掌柜宽厚,秦遇却不能如此厚脸皮,他对掌柜拱拱手:“多谢掌柜好意,但一月足够了。”
知会了掌柜一声,秦遇提上行李,告别亲友,坐着牛车回了县学。
有一段日子没在,宿舍里有股沉闷的味道,他进去后开窗通风,简单打理了一番,把东西分整好。
除了书箱,换洗衣物,最多的就是他娘给戚兰准备的礼物。
豆干,琥珀桃仁,糯米团,茯苓饼都是他娘亲手做的,还托人在乡下农户家询问,买了柴火熏的腊肉。
当然,除了腊肉,那些零嘴,张氏除了准备送人的,也给儿子单独装了一份。
秦遇还记得他娘蹲在地上,拿小锤把核桃挨个砸开,挑出核桃仁来,稍微坏一点的都不要,可仔细了。
他净了手,取出琥珀桃仁,晶莹单薄的糖衣一咬就碎,里面是炒出香味儿的核桃,口感分明,甜而不腻。
他吃了几个,又饮了热水,腹中有了三分饱意。
随后把东西收拾好,朝外面走去。
整个县学就是一个占地很大的大院子,童生们在第一进,也是最外面。
第二进和第三进讲学,第四进住秀才。
食堂设在二、三进,听闻以前童生和秀才井水不犯河水,咳咳,主要是秀才瞧不上童生。童生吃住学习在一二进,秀才在三四进。
后来学生人数不够,也就没有分的那么鲜明了。
而一间房屋,外面都留了一块空地,然后用墙隔开,留一扇木门进出,相当于一个小院子,很注重隐私性。
秦遇在第一进扫了一圈,看看今日县学来了多少人。大多木门虚掩,便是没人。
他只好沿着走廊去了二进,空荡荡一片,食堂也关着门。
秦遇只好回去,背上书箱在外面对付两口,回来后就开始抄写书籍。
下午时候,外面热闹了起来,宿舍门打开,严青带着行李进来。
秦遇与他颔首示意,就继续做自己的事。
不一会儿传来脚步声,清水声,还有麻布摩擦器物的声音。
秦遇恍若未觉,直到光线愈暗,他才停下笔。
屋里只剩他一人,严青不见踪影。
秦遇抓紧时间去外面吃晚饭,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前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空空,秦遇本来是不在意,可过了亥时还不见严青人影,秦遇就有些担心了。
他看了外面一眼,伸手不见五指。
秦遇在屋中来回踱步思量,最后还是披了件外袍,手掌烛灯出门寻找。
冬寒未退,夜间凉风席卷而来,裹挟的寒意激得秦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意了,应该再多穿一件衣服的。
他慢慢往前走,主要留意周围有没有灯光。没灯光的,应该没人。
“秦遇?”
突然的人声,吓得秦遇差点没蹦起来。
他移了移烛光,发现来人是一名童生,他曾经跟对方说过几句话。
“齐兄,原来是你啊。”
对方笑道:“你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秦遇刚想说他是来找人,但是亥时未归,说出去恐对严青声誉不好,话到嘴边改了口:“我晚间吃撑了,实在睡不着,等会儿就回去。”
“行,你慢慢消食,我回屋歇着了,外面冻死个人。”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接下来秦遇都谨慎许多,只是找了一圈都没人,“难道严青还未回县学。”
秦遇拧眉思索,还是觉得严青不是那种放浪之人。
再者,这县学里,其实他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他跟柳瑾已经疏远了,大晚上的过去不太好啊。
秦遇左右为难,寒风中他冻得瑟瑟发抖。
罢了,一点面子哪有一个大活人重要。
严青看上去比他还瘦弱呢。
秦遇小心护着烛火,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过去。
还未靠近,他就看见了夜色中的灯光,秦遇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
“我此前与严兄商量之事,严兄可考虑好了。”
秦遇步子顿住,这不是柳瑾的声音吗,严兄?严青?
很快印证了秦遇的猜想,严青熟悉的声音传来,只是有些犹豫:“我再考虑考虑。”
隔着一扇虚掩的门,听着里面两人言语,秦遇面上臊得慌。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他刚要敲门,柳瑾的声音又传了来:“严兄再迟疑,今年恐怕又要与秦遇那等小人同住一年了。”
秦遇一瞬间怔在原地,而他曲起的手指离木门甚至不到一公分。
夜色寥寥,周围安静的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
“柳兄慎言。”
“此处就你我二人,有何不能说。况且我也不曾冤了他。”
秦遇垂下眼,微弱的烛火被他悄无声息按灭。指尖传来灼痛,却似无知觉。
“刘文杬之事,他们各有错处便不多言。只那王生一事,秦遇若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还高看他一眼,可他背后告状,就是小人所为。”
“王生因此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心神失守差点去了半条命,秦遇却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如此心计,可谓歹毒。”
秦遇合上眼,掌灯的手握着烛台已然泛白。想到往日种种,他终于明了,为何柳瑾对他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严青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
理智告诉他,现在该偷偷离去,装作从来没有来过。
他一个成年人芯子,难道还跟两个十七八的少年计较?
他快速默了一段心经,总算压住了火气,转身欲走。
“……严兄,倘若那竖子有朝一日将矛头对准你,你可有应对之策。”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只那王生一事,秦遇若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还高看他一眼……】
去他妈的,都是做人,谁要惯着你!
他拿起手中的烛台,用力砸开了那道木门。蜡烛断成两截,骨碌碌滚到了严青脚边。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严青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望着他眼睛瞪得要脱出来。
柳瑾先反应过来,皱眉斥道:“秦遇,夫子没教过你非礼勿听吗?”
“那夫子没教过你不要主观臆测,背后议人是非吗!”秦遇反唇相讥,如同一把尘封已久的剑终于拔出,锐利毕露。
柳瑾和严青都惊了一下,这样疾言厉色的秦遇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柳瑾面子挂不住,避重就轻:“我如何就主观臆测了?”到底是心虚,音量不自觉降了下去。
秦遇冷笑:“刘文杬之事如何,我今日明白告诉你。”
“是他妒我,是他连同他表兄遣人砸了我娘的铺子,甚至险些伤了我娘。我不该与他计较吗?”
“倒不知柳兄心性如此仁善,活佛见了你都得掩面羞愧。只愿他日令尊令堂受人欺辱,柳大善人也得忍让才好。”
一番话说得柳瑾面白交赤,急吼吼反驳:“你休得诅咒我父我母。”
秦遇嗤笑一声。
他不与柳瑾多言,直视严青:“王生辱我在先,但我的确没动手,更别说背后告状。因为我早就知道,教谕会收拾他,因为我的童生之名是朝廷给的。他在我的童生身份上找茬,就是自己找不痛快。如果连这点关窍都看不明白,也别妄想着入仕途了,否则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怪谁。”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竟是让人不知如何辩驳。
柳瑾紧咬牙关,强撑着一口气斥道:“撒谎!你若问心无愧,事后找学正是为何?”
学正?
秦遇想了想,是有那么一回事。随后眼神微妙的看着柳瑾。
柳瑾以为抓住他痛脚,讥讽道:“怎么,让我说中了,心虚了?”
“不是。”秦遇与他目光交接,语速不疾不徐,反而透着嘲讽:“我找学正,是因为字帖之事。”
柳瑾懵了:“字帖?”
秦遇生出不耐:“是,你若不信,自去问学正就是。”
到底是气不顺,秦遇故意刺他:“我家贫,不像柳大善人一掷千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话说尽,他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地上的烛台重新捡起。
严青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颤声问:“你怎么会来?”
秦遇抬眸,面无表情道:“你亥时未归,外面冬寒未去,我忧你体弱恐出事,特意执灯来寻,倒没料到严兄好雅兴。”
顿了顿,秦遇语气更冷:“我乏了,先行离去,严兄自便。”
这一次,他头也不回的没入了夜色中。
严青紧盯着门外,下唇微颤,整个人摇摇欲坠,秦遇掷地有声的指责犹如寒气一阵阵儿的往他身体里钻,剖开他的皮肉,冲进他的血脉,最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他的心窝子。一下一下,又凶又狠,直把那一块血肉砸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