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辰

七月十六,是四皇子夏翊清的生辰。生在鬼月,又恰好在鬼日之后,亲生母亲又因生产力竭而亡,夏翊清的生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宫中众人“遗忘”。

他生来无宠,每年的生辰不过是多一道菜,多一碟点心,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

今年生日这一天,夏翊清也未曾想过有什么特殊,照例入书房读书。

只是午歇时分,许琛将他拉到一旁。

许琛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双手递到夏翊清面前:“今日是殿下生辰,我知道殿下在宫中定然衣食无缺,所以就央求义父将他当年练习的内功心法借给我。我誊抄了一份给殿下,就当做生辰贺礼,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夏翊清接过那本还带着许琛体温的书卷,满心欢喜,转瞬间又有些退缩:“多谢知白,只是这是许侯的心法,习武之人大多重视传承,我……我拿着不好吧?”

“义父曾说,这心法是他幼时机缘所得,本就算不得家传秘籍。我誊抄心法之前已告知了义父。当年义父也是因为得了这心法,才改变了久病的体质。四殿下您先天体弱,这心法正适合您。”

许琛这一番解释倒也安了夏翊清的心。

“既如此,那便多谢知白了,也要多谢许侯。”

许琛笑着说:“殿下言重了。”

夏翊清将那本心法仔细收好,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许琛:“知白,我们相识也近一年了,我只知道你的生辰年份,倒还不知道具体日子,等你生辰的时候,我也得给你一份贺礼才是。”

许琛轻笑了一声:“许氏族谱上,我的生辰是开宇三年九月十六日。”

夏翊清多多少少知道些许琛的身世,如今听得许琛如此说,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满脸愧色地想要道歉,却听许琛坦然说道:“我并不在意生辰,不过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头东升西落一轮,与平常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如今义父义母待我极好,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夏翊清点点头,知道许琛囿于身世从不多言,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算来还有两个月,我可要好好想想你的生辰贺礼了。”

许琛一拱手:“殿下言重了,您是皇子,不必如此。”

夏翊清内心对许琛其实是十分亲近的,二人年龄相仿,在这宫中又都小心求生,心思早熟。时日渐长,总会生出一丝感同身受的情谊来。但是许琛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长公主和许侯的提前叮嘱,总是对自己隔着一层。

夏翊清心中觉得许琛与旁人不同,可是许琛称呼自己则和称呼他的两位兄长和姐姐并没有区别,就连语气都听不出什么区别。这种不对等的感觉一直梗在夏翊清的心中,成为他目前为止最大的心事。

傍晚时分,夏翊清回到临月轩,向德嫔请安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偏殿,直到晚膳时分才出来。

虽然生辰没有大办,但毕竟是一年一次的日子,德嫔自然也不会太怠慢,特意提前向御膳房多请了两道菜,还让小厨房做了夏翊清最爱吃的绿茶酥备着。

母子二人正在用饭,只听得宫外一个尖细的嗓音通传道:“皇上驾到!”

屋内呼啦啦跪了一片。

“给皇上请安。”

“给父皇请安。”

一道明黄的影子迈入殿内,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说道:“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夏祯许久未踏入临月轩,德嫔一时有些紧张,夏翊清则低头站在一旁,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离他的父皇如此近。若夏祯此刻能听到夏翊清心中所想,恐怕要对着这个儿子发火了。因为夏翊清满脑子都在想着:父皇来了,今天的饭定然是吃不好了。

然而夏祯并不能听到人心,他看夏翊清乖巧地站在一旁,一伸手把夏翊清拉到身边坐下,说:“今**生辰,朕来看看你,陪你吃顿饭。”

夏翊清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待坐到椅子上才小声地说:“多谢父皇。”

德嫔虽许久未见夏祯,但终究曾承宠数年,片刻便缓过神来,站在夏祯身边帮他布菜。她位份不够,是不能跟夏祯同桌吃饭的。

夏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盘中菜,又侧头看了一眼低头吃得正香的夏翊清,问道:“往日四皇子都是吃如此温度的菜吗?”

德嫔立刻跪下回话:“请陛下恕罪,临月轩离御膳房较远,每日饭菜从御膳房出来后并不敢耽搁。今日开膳已有一会儿,平日里饭菜都是重新热过才给殿下吃的。臣妾这就命人给陛下重新热过。”

夏祯摆了摆手,示意德嫔起身:“不必了,没有怪你的意思。朕已用过晚膳,只是过来看看翊儿。”

德嫔起身侍在夏祯身边,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夏祯开口说:“夏日还好,冬日里饭菜冷的更快些。朕知道有些宫里会偷偷开厨,怎么?临月轩没有?”

德嫔回答:“按规制,臣妾宫中不得开厨,日常便只做一些茶点。”

夏祯看了一眼德嫔,眼睛微眯,似乎在回想几年前德嫔承宠时候的模样。

“陈福,是不是贵嫔以上就可以在宫中开小厨房了?”

“回皇上的话,正是。”陈福恭敬地答话。

夏祯点了点头,说:“你一会儿跟御膳房说一声,挑几个好用的厨子给临月轩。”

“嗻。”陈福领命。

德嫔大喜,立刻谢恩。

夏祯开口道:“朕知道你是聪明之人,懂得自保,也懂得如何保护翊儿,这些年辛苦了。”

德嫔回话:“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之后夏祯没有再多说什么,一餐饭很快便结束了。

饭后,夏祯跟着夏翊清到了偏殿之中,并且示意德嫔不用跟随。

德嫔心内忐忑不安:四皇子刚到临月轩时身体十分羸弱,德嫔为了方便照看,便将自己寝殿一侧的偏殿收拾出来留给他。本想着长大些便挪到后面的殿中,结果到了冬日里又是大病一场,也就不好再挪动,一来二去便拖到如今。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皇子必须住在主殿内,但如今几位已长大的皇子,都有各自的寝殿,众皇子中只有夏翊清还住在偏殿之中。

夏祯进入夏翊清起居的偏殿四下观察了一下,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迈进自己这个亲生儿子起居生活的地方。

偏殿虽然小,但一应物品齐全,去年入书房之后便将一侧改成了书房。

“这寝殿,小了些。”夏祯坐在榻上,喝着安成奉上来的茶,慢慢说道。

“回父皇,儿臣住的习惯了。这里虽小,却冬暖夏凉。”夏翊清站在一旁回话。

“来,过来坐,别站着了。”夏祯招手让夏翊清坐在茶案对面的榻上。

待夏翊清坐好后,夏祯说:“朕看临月轩还有别的寝殿,改天搬过去吧。”

“回父皇,儿臣觉得这里甚好,不用麻烦下人们搬来搬去的。”夏翊清虽然是回话,但一直低着头。

夏祯拿起桌上的绿茶酥,说:“既然你喜欢,那就不搬了,总归是你日常住的。只是日后若有不妥帖的地方,也不用忍着,去告诉皇后即可。”

夏翊清点点头。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朕实在是不知你的喜好,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夏祯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语气似乎更软了些。

“回父皇,儿臣什么都不缺。”夏翊清看着眼前的绿茶酥,很想伸手去拿,但是又怕自己的父皇责怪。

夏祯似乎看穿了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将碟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拿着吃:“朕知道你起居饮食都不会缺什么东西,除了这些,你就没有什么喜欢的?或者想要的?”

夏翊清将口中的吃食咽下,似是想到了什么,说:“回父皇,儿臣确有一物,想请父皇赏赐。”

夏祯不动声色,问道:“是什么?”

夏翊清:“儿臣想请父皇赐字,少傅给我们讲古籍时提到那些名人的字号,儿臣……儿臣也想有个字。”

夏祯倏然一笑,他本以为这个儿子会开口要什么玉器珠宝之类的,却没成想只要了个字。

“你还没成年,要什么字?再说了,你是皇子,给了你字又有何用?”

这话说的不假,如今并非人人都有字,只有些读书人和清贵世家会给孩子取字,而且表字大多用来平辈互称或者非亲眷长辈表示亲近,可这天下有谁敢跟皇子平辈相称?更没有人敢在皇子面前妄称长辈。

夏翊清低着头也不出声,夏祯发觉这孩子心中确实有一份倔强和执拗。便说道:“罢了,成年不成年的也没什么,知白也没成年朕便给了他字。”

夏祯向夏翊清的书桌上看去,心中有了打算:“既然你开口要了,朕便应了你,赐你‘和光’二字,如何?”

夏翊清立刻起身谢恩,夏祯示意他不必多礼,伸手去拿了一块绿茶酥送入口中,不过一口,便面露难色:“这糕点……你爱吃?”

夏翊清:“回父皇,是儿臣喜欢的。”

“小小年纪,怎么爱吃这么苦的东西?”夏祯把绿茶酥放在一旁,又喝了一口茶。

“抬起头来。”

夏翊清依言抬头。

“你生得很像你的生母。”

夏翊清从这话中似乎听出了一丝遗憾和思念。今日虽是他的生辰,却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罢了,你好好休息吧,今日就不要读书了。”夏祯起身准备离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略显古旧的香囊,递给了夏翊清:“这个你拿着,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夏翊清接过香囊,跪下谢恩,待抬头时,夏祯已经带着陈福离开了临月轩。

夏翊清把香囊放到鼻下,并没有预想中的女子脂粉的香味。他在心中笑了自己一下:母亲去世十年了,这香囊中肯定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虽然香囊上早没有了元贵妃的味道,但被夏祯日日贴身携带,倒是沾上了许多龙涎香的味道。

夏翊清将香囊捏了一会儿,便让安成将这香囊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之上。毕竟是母亲留下的东西,自己随身带着也算是个念想。还好母亲没有选什么女子常用的颜色,整个香囊是用淡青色的绸缎制成,挂在腰间倒也不觉突兀。

十年过去了,夏翊清终于触及到来自母亲的一丝痕迹。往后的时日里,夏翊清总在脑内描绘自己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女子坐在榻上一针一线缝制这个香囊时候的样子。他后来越来越了解自己的母亲,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并非寻常女子,但一看到这细密精致的香囊,他总是愿意给自己心中的母亲多加些温婉和恬静的样子。

第二日,陈福带着圣旨到临月轩,圣旨上言明,德嫔因抚育四皇子有功,晋为贵嫔,赐封号惠。

后宫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临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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