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暮强硬地拉过她的小臂,将伞塞进她的掌中,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只关节处冻得微微发红。
“这伞你拿着,赶紧回去吧,换身衣服。喝口热汤。”
南欢一只手擎着伞。
宋暮转过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沉月,他连忙撑着伞走来。
南欢拉住他的袖子,急切的问道:“什么时间?”
宋暮的动作微顿。
南欢,“什么时间殿下能帮我再见玉郎一面?”
“十日之内会有人登门接你,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南欢垂着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宋暮站在雨中,注视着他。
南欢不自觉对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至少魏玉回来了,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亦或者,不得已的苦衷。
南欢了解他,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
安州南氏与崖州魏氏世代交好,两家都是累世高官的名门望族,南欢出生时体弱多病,她爹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访遍高僧,光是香火钱捐出去十万贯,得一高僧指点改名换姓,将南欢交到当时子嗣丰足的魏氏代养,养到七岁才归家。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魏玉在一起,魏玉于她就如同生命的一部分。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她呢?
只要再见一面,再见一面说清楚,她都能体谅。
现在不成婚也行,她可以等。
只要能明媒正娶的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与他在一起。
五年都等过来了,她也不怕再多等一等。
他说过的,这辈子他有她一人就足矣。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要她了。
她也要他与她一字一句的说清楚,讲分明。
·
回到平乐坊,正撞上举着伞一脸急躁与忧心的王凤珠。
她见着南欢大惊失色,“小姐,您怎么给淋成这样了?快快快,我回去给您煮一碗姜汤。”
南欢攥住她的手,“奶娘,我见到魏玉了。”
王凤珠向后望了一眼,巷口空无一人,南欢是孤身回来的。
她皱眉道:“那魏公子人呢?他怎么不送你回来?”
说完这话,她察觉出不对。
南欢等魏玉,已等了五年。
日盼夜盼,哭醒不知多少回,就盼着魏玉平平安安的回来。
怎么这会儿见到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呢?
不止没有喜悦之色,她面上惨白一片,唯独双眼红肿,一看就是方才哭过一场。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框上,就着那片瓦遮头,与对面的典当铺伙计攀谈。
下雨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条街的铺子都闲着。
街坊们自南欢走入街口就盯着她瞧,又将二人的话全听进耳中。
老妈妈了然一笑,“我说什么来着。等了也没用。你那个魏公子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又怎样,郎心易变。五年未归,说不准早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在怀,孩子也不知有了几个。哪还记得你这么个人。”
南欢的眼睛立时又闪烁起了泪光。
王凤珠见南欢这般反应,她心头咯噔一声响。
绢行的娘子开口道:“要我说啊,南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从前是南氏的贵女,生的又漂亮,男人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如今……唉,还是别等了,别傻了,好好重新寻一个良人,过自己的日子吧。”
老妈妈,“可不是这个道理。起码三姑娘你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好歹尚且是良籍,纵使不能同昔日那般嫁予王孙显贵。找个小官小吏,货郎商客,还是绰绰有余嘛。我就认识好几个客人,都说很喜欢你呢!”
南欢强逼自己不要落泪,面上压着情绪,冷冰冰的说道:“我已不是南氏的女儿,称不上什么贵女。旁人喜欢我与否,我不关心。至于我等不等魏玉,嫁不嫁他人,也不劳诸位操心。”
她们什么都不懂,既不知她与魏玉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从前魏玉待她有多好,又不曾见过魏玉,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与他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指摘。
即便魏玉不要她了,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
这话说得重,南欢冷下脸时颇有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势,几人一时噤声。
南欢抿着唇,与王凤珠一到回了酒舍。
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南欢呆坐在床榻上,望着墙上的画像失神。
王凤珠瞧着南欢这般情形,更是半分也不敢开口问了,只是将屋内捆酒坛的麻绳与裁布的剪子一应收了起来。
“小姐,今天酒舍还开吗?要不休息一天?”
南欢半响才回过神来,片刻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王凤珠愈发小心翼翼,“小姐,今天下这么大雨。没什么客人。要不酒舍就关门一天吧。”
自从南欢开起这间小小的酒舍,无论刮风下雨,她都照常开门营业,从来没有一天休息。
她怕停一天,少接待一个客商,就会错过有关魏玉的消息。
南欢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凤珠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开。”
王凤珠迟疑着说道:“小姐,魏玉既然已经回来了。这酒舍还要开到何时呢?”
南欢攥着腕上的长命缕,她下定决心,“再开十日。”
这决定下的并不容易,她的嗓子早已哑了,说着话时带着颤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我再等魏玉十日,我要再见他一面。他得给我一个说法。”
王凤珠不敢问南欢今日见到魏玉时的场景,也不敢问魏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只消看着南欢的表情,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她心疼又忧虑,“小姐,十日之后呢?”
“十日之后,”南欢重复了一遍,话音停住,眼中满是茫然,“我不知道。”
这五年,她全凭着一口气坚守那个诺言。
她想过最糟的可能就是魏玉死在不知哪里,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她早做好准备等他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魏玉回来了,但他却换了名字,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故作不识,口出恶言。
想到他当时的表情与言辞,南欢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心口一阵阵的闷疼。
若再见他一面,他仍坚称他是顾安,他仍对她恶言相向。她该怎么办?
若他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第四章
这五年,她全部的心神都在找魏玉这一件事上,只顾一口气向前撞,此时若要回头,又谈何容易?
她已经一无所有,不,她还有奶娘,便也只剩下奶娘。
思及今日所见的兄长,南辞与南筱的一句句‘疯女人,疯妇’,她心如刀绞,下意识慢慢将自己蜷了起来。
王凤珠抚了抚她的长发,“小姐,你且好好休息。今日酒舍由我来看。十日不过一晃眼就过去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南欢并未回话。
王凤珠在心头低叹一口气。
吱呀一声关门的响,奶娘走远了。
屋中静悄悄的便只剩下她一人,南欢这般呆坐了不知多久。
屋外的雨噼里啪啦的下,瓢泼一般,敲打着屋檐与榄窗,从白日下到黑夜,没个停歇。
南欢在雨声中睡去,却是梦中也不得安稳。
昨日那个噩梦,今日又做的更清晰了些。
许是白日里已耗费了太多心神,大哭过一场,此时梦中再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怀抱麟儿,她竟已没了哭闹的力气,只是木然的望着。
无休无止的噩梦,一时是魏玉左拥右抱,一时又是他在倡肆中与女乐伴着无比真实的弦乐纵情取乐,面貌与那些出入倡肆的嫖|客没有什么两样。
可魏玉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她知道这一切必定是假的,是梦境,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嘭嘭嘭——
一大清早,便有人将酒舍的门砸的哐哐作响。
王凤珠披上衣服起身,站在门口却不开门,而是从门缝里向外先看了一眼。
两个女人在这三教九流云集的繁华所在讨生活,尤其她家那位小姐又是声名在外的美人,难免要小心些。
门外立着几个男人,不仅形貌与常人不同,且发束两股,垂为辫,双耳皆坠以珍珠彩石为饰,一个个身材都十分壮硕,腰间挂着花样繁复的刀鞘。
这几人王凤珠从未见过,但她见过他们身上的衣服这副打扮。
自圣祖皇帝开国,对待前来归附的六夷就十分优厚,如今的圣人宠信来自东藩的嘉妃,为她与她的族人在京中广立宅邸,寺庙,这些寺庙中的僧人与来往香客皆是蛮夷。
这些人常常作奸犯科,无事生非,偷窃被人抓到就索性行人相斗。
哪怕报了官他们也不怕,甚至与衙役械斗都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