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林锦屏断断续续的描述当中, 宝儿理清了头绪。
林十三有段时间借酒浇愁, 一头扎进了青楼里面去, 每次他都找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锦屏她娘。他一个大男人去了也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和她娘唱小曲, 一唱唱半宿, 然后醉醺醺地走, 从不留宿。后来她娘被楼子里的恩客折磨得受不住自己上了吊,小锦屏按着她娘留给她的话,找到了即将离开当地的林十三, 求他收留她。
从小在青楼里面长大的小锦屏连个名字都没有,其实她的年纪要比告诉林十三的要大,她娘为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不让她吃饱饭让她长得又小又瘦。小小年纪的她看遍世间百态, 她知道怎么说话能讨人喜欢, 她说他是个好人,认他当爹。
当时的林十三开始并没有答应, 他说他有宝儿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 就找了个寡妇, 让她们扮成母女, 准备了统一的口径, 这就带着她们回到了燕京,在林十三的面前, 秋娘从来不敢造次,开始时候, 锦屏也以为他是要娶这个小寡妇的, 但是后来没想到他会抛下这个家当,匆匆一走了之。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对这个孩子说,他已辞了差使,要去一个瘟疫横行的地方,以后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让她跟着秋娘,也让秋娘拿了银子,让她照顾小锦屏,只当捡了一个女儿。
他说他走以后,秋娘再住一个月两个月再走,省得有人起疑心。
可惜秋娘表面答应了,他前脚一走,这才这么两天立即了联系了卖家,准备变卖家当了,一早发现她这个意图小锦屏便要跑出去找宝儿告状,结果被秋娘毒打了一顿,还不给她吃的,饿了她大半天。
幸好宝儿临时起意,要过来看看。
林十三给秋娘的银子,宝儿也就给她了,还叫人给她买了一辆车,送她出京。
林家的家当都重新安置了回去,林锦屏也顾不上全身僵硬,一步一步跪着宝儿的面前,求她收留她,她说虽然宝儿不是她的亲姐姐,林十三虽然不是她真的爹爹,但是她愿意做牛做马伺候着她们,只求别让她冻死街头。
世上总有那些孤苦的孩子,像她这般运气。
顾宝铮怔怔看着她,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坐在空荡荡的林家前堂里,好像她爹还在一样。
李厚吩咐着小厮收拾东西,刚才在车边看着家当还不少,此时搬回来,一安置下去才发现林十三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东西了,然而这些东西,这个家在他的心里,也没什么分量。
林锦屏一哭,宝儿就皱眉。
她看见了,所以也不敢哭了,就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边。
昔日穿着光鲜,此时一身脏污,才在外面冻得浑身发抖,此时暖和一点也觉浑身冰凉,抱着双臂来回错着脚步,借以取暖。李厚走过来看见她这副模样,让紫玉进去房里寻了件从前的斗篷给她裹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先进去等着。
林锦屏不肯走,生怕一会她们都走了给她扔下:“我就在这等着姐姐。”
李厚叹了口气,依旧推了她进去:“她现在顾不上你,一会走的时候叫你,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她也是实在是又冷又饿,连连点头:“那我去找点吃的,一会回来。”
说着裹着斗篷跑了。
顾宝铮一手搭在桌上,还有点不能消化这个事实,回头看着表哥:“表哥,你说我娘干什么去了?”
李厚一手按在她的肩头,也不再隐瞒了:“南方瘟疫横行,我申报要去,她不许,她一个人去了。”
是了,这才对。
这才是她娘,是她娘李朝宁能干出来的事情。
她真想拍起巴掌来,来赞叹巾帼不让须眉,她娘永远走在她的前面。
可是她动不了,林十三带着她们回京过冬,她们的军令是过完年就走,现在将已远行,不用想必然是违抗了军令,他尾随而去,是让她多了一点点的安心,可又平添了多少担忧。
她坐了好半晌,忽然站了起来:“表哥,那沈江沅呢?他干什么去了?他文不文武不武总不会也去赈灾去了吧!”
李厚紧紧盯着她的双眼,瞪眼说瞎话:“没有,他去送你表姐了。”
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再与沈家扯上关系了的。
别说沈江沅都不一定能回得来,就算他能回来,沈家以戴罪之身,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
既然隐瞒了,总不能全都让宝儿知道。
他神色未变,顾宝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又坐回椅子上去:“也好,也好。”
林家只剩两个小厮和两个做饭的婶子还在了,丫鬟一早才叫秋娘打发了,宝儿留了人守着宅院,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没再说些什么。紫玉生怕她病着,受不住打击倒下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转了好大一圈,走回前院,也只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屋檐,便是转身:“走吧。”
紫玉来扶她,也被她拂袖甩开。
李厚才一回头的功夫,早盯着她们动静的林锦屏就蹬蹬蹬跑出来了:“姐姐!姐姐去哪里!姐姐带上我!”
宝儿回头,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她伸手在腰间摸了摸,将旧锦袋解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些碎银子,刚要摸出来给她,又发现银块里面还掺着几颗小珍珠,圆润的珍珠一看就价值不菲,差点落泪。
不知道是不不是因为病还未好,想起他心里总是隐隐作痛。
聪明前他就爱做这样的事情,沈江沅总是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锦袋里面放上小东西,他说每一样都很值钱,就是让她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待她更好的人,就是让她再找不到比他更舍得的人,就是让她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喜欢她的人,那样的话她就永远只是他宝儿。
她鼻尖一酸,连整个锦袋都送了锦屏的面前:“这里面有些碎银子,还有几颗值钱的珍珠,你拿去变卖了,也够生活几年的了。我爹不在,眼下虽然我是在京里,但是过了年就要走了的,到时候还是你一个人,不如这就别过。”
林锦屏直摇着头,只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样:“姐姐总还有一个家,可我什么都没有,姐姐是我姐姐,总有人照看着我些,姐姐不在,即使我有宝藏,也只会招来饿狼。锦屏才有了名字,户帖上也真的是爹的女儿了,我叫林锦屏,对我叫林锦屏,他说他不在的时候,有事可以去找你的。”
宝儿怔住,随即将锦袋重新系在腰间:“好,你就叫林锦屏。”
说着回头看着表哥,问他带着她过去住行不行。
李厚点头应允,紫玉这就扶着林锦屏也上了马车。
从林家出来,马车行得不快。
顾宝铮开始回想临走之前,李朝宁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想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都涌上了心头,在那些她迟迟不肯和顾修成亲的日子里,多少次她坐在窗前,给宝儿念书,她说她们李家之所以姓李,是因为祖先有气节,在太1祖皇帝封赏之时,从未在意过名利。
才有的御赐李姓。
李朝宁出生之前,也有乱世。
祖父祖母给她取名朝宁,是愿乱世快去,长宁永安。
她说宝儿啊,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好守护这大好河山。
她说宝儿啊,你爹给你取名宝铮,这名字娘很喜欢很喜欢,铁骨铮铮,我宝儿定有不一样的未来。
然而临走临走了,她又说,宝儿,你好好的,平安就好。
顾宝铮的眼前,都是李朝宁的影子。
想完了娘又开始想爹,小的时候经常让他拎着自己跑,上山下河,在那些她娘出诊的日子里,林十三带着她和表哥下河抓鱼,上山打猎。回来大展厨艺,每次又都做得很难吃,因为她嘴刁,生生给一个不会做饭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厨艺大师。
他跟在她们身边好几年,在她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
她管表哥偷偷叫爹被打以后,还偷偷叫过他爹,那时候他一笑就把她举得老高。
后来他给她起了名字,让她叫林宝铮。
彼时他说:“十三叔从前做信陵君伴读的时候,有一位老师曾对我说过,身为男儿,必当做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就是性从善,善为本,做一个刚正坚韧又有骨气的人。不过这话说得也混,怎么就男人能铁骨铮铮了?十三叔觉得宝儿长大也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姑娘,也能做个铁骨铮铮的人,你说能吗?”
那时候她说能。
其实她当时并未全懂。
他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说什么来着?
宝儿仔细回想,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这么远,马车已经到了李厚家门前,紫玉领着林锦屏先下车去了,李厚拍了拍宝儿的肩膀,掀起车帘走了出来。灰蒙蒙的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似乎迷住了眼睛,他站在车下,赫然转身:“宝儿,下车吧!”
没有人回答他,不知道这傻姑娘又入了什么魔了,李厚不由扬起声来:“宝儿!”
宝儿果然听见了,缓步走了出来。
只不过,她站在车辕上面,低眸看着他,却是脸色通红。
“宝铮,”她说:“我叫林宝铮。”
说完,一溜红从她鼻孔蜿蜒流下,人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