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递了名贴过去,一直没得到回复,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去看看。”纪居昕接过绿梅递过来的狐裘大氅披上,亲自去了院外。
年礼上并没有贴归平伯府的封条,礼单上只简单落着纪氏的印签。
纪居昕便明白,这是纪妍自己送来的。
二人并未见过面,之前递了贴子也没见纪妍热情对待,现在突然送来一车礼……
纪居昕眉梢微敛,他这位姑母,是个明白人。
纪妍十六岁时嫁给归平伯府嫡二子,是个上上好的亲事。她成亲多年,从未回临清一次,生有两子一女,只有一个女儿站住了。
来京城前,纪居昕在旁人嘴里听到不少关于纪妍的传闻,有说她聪明的,有说她和气的,有说她命好的,有说她命不好的。之前未接触过不好定论,现下纪居昕觉得,帮她是帮对了。
杨氏与纪妍常有书信往来,纪妍对纪家事应该非常熟悉,心中亦应有计较,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身为庶子,地位不怎么高的自己送来了东西……她懂感恩。
很好。
纪家人对不起他的人很多,但纪妍绝对不在里面。
“收起来吧。”着孙旺叫人去收拾,纪居昕又唤了一声绿梅。
绿梅走上前。
纪居昕微笑道,“你帮我给姑母置份回礼,置办好了禀我一声,我这里有一幅石屏先生的画,一并与她送去。”
比起男人在外经历风雨,女子在内宅更为不易,纪妍能凭着前些天的事猜到自己在助他,应该不傻,可她生了两个儿子全部夭折,至今膝下无子,送礼不能贴归平伯府的封条,也未叫自己前去归平伯府拜见,他直觉她过的应该不尽如人意。
听闻归平伯府伯爷好文,尤其喜画,其子亦多效仿,那他送一幅石屏先生的画过去,纪妍应当懂得如何利用。
能与人为善的时候,纪居昕从不会吝啬犹豫。
之后他回房继续看吴明送来的消息。
吴明消息路子走的不算高端,很多信息繁杂,需要自己剔除无用的,找出有用的,再总结分析。纪居昕将这些天消息,结合邸报一样一样分析,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刘昊已经皇宫受审,结果有人欢喜有人忧。
证据是刘昔递上去的,并未提及刘召和自己名字,因为事后刘昔得了赏赐,卫砺锋升了官阶调任都察院左督御史,自己和刘召并未引来视线。
这个结果说明铁证如山,皇上,以及参与审案大臣皆给予了肯定。
可刘昊却至今也未冠上罪名。他被魏王狠揍了一顿后,就被关在魏王府内不得外出,后面几次进宫的都是魏王一人,之后皇上罚了魏王俸禄,金口批示要魏王好生管教其子,并命魏王与宗人府宗令一起,办事刘珏死后抚恤之事。
至于刘珏案件,如今的状况依然是:证据不足,继续查。
纪居昕眉间现出一丝嘲讽,弄权,利益交换……不过如此。
“主子,平安胡同送来的信。”
纪仁德住在平安胡同。
纪居昕略略皱眉,拿过信来看了看,并不知道纪仁德用意为何。只是之前自己应过隔几日要去一趟,纪仁德来邀,不好不去。
用过午饭,纪居昕收拾好自己,带着周大孙旺出了门。
刚出房间,还没出走院子,就碰到了卫砺锋。
看这出现的位置就知道,他定是没有走正门。
纪居昕眼角跳了跳,很难形容此刻心情。说不想见吧,的确心里有些别扭,冬月祭的那些话,卫砺锋说是情势所迫,可怎么想怎么觉得暧昧,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说想见吧,的确有一点,从冬月祭开始,卫砺锋就一直繁忙,他又总下意识躲,两人好好坐着吃饭聊天的情形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你……”纪居昕心内叹口气,“有事?”他指指自己身上的大衣服,“我正好要出门,如果不急……”
卫砺锋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外地没有痞赖耍流氓,“正好,我有一日休沐,整天都有时间。我等你回来。”
纪居昕看了看卫砺锋略显深色的眼底,还有冒出来的青色胡茬,“要不你去睡一觉?”
卫砺锋笑了下,手伸到空中打了个响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你去哪里,让牛二陪你。”
牛二腾的蹦出来,“我来保护纪少爷!保证不会遇到任何麻烦事!”
这副不容拒绝的架式……
纪居昕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好吧。”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在纪仁德那里多呆一会儿。
纪居昕带着牛二离开,卫砺锋负手笔直站在原处目送。待二人离开,卫砺锋也没回将军府,而是直接进了纪居昕的房间,摸上床,深深在枕间嗅了嗅,拉过被子裹在身上,很快睡着了。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速度还快的不行,绿梅根本没机会拦。这姑娘心知赶是赶不走的,默默放下门帘,期盼主子早点回来。
门外街上,坐在马上的牛二与坐在马车里的纪居昕叨唠:“您是不知道,越到年底,咱们将军越忙,断是不可能休沐的,将军连轴转了六日,几乎没怎么阖眼,好容易有了今天假期……回头纪少爷一定好好骂一骂将军,这样是不行的!”
车帘晃动,窗外景致时隐时现,纪居昕垂了眼梢,“我如何敢……责骂将军……”
“嗨,将军就是欠抽,还就爱听您的话,您听我老牛的准没错!”
……
‘吱呀’的马车声里,纪居昕眼睫颤动手捏成拳,良久心情不能平复。
直到看到纪仁德,提防意识渐重,才好了很多。
纪仁德在花厅等着纪居昕,见他过来,笑容可掬面容亲切,“今日腊八,京城里只你我叔侄二人,家人远离时更不该失了精神,四叔便接你来,一同祭祖、祈福、喝腊八粥。”
纪居昕摆出涉世未深的纯真表情,一脸惊喜,“多谢四叔提点,我都差点忘了腊八是个大日子呢。”
“年轻人总是会不顾时日,无妨,四叔记着呢。京城冬日天寒,可还习惯?国子监里可能适应?”
“回四叔的话,天气虽日渐寒凉,侄儿外出不多,室内又生有火炕,倒是没冷着……”
纪仁德开始引导话题,聊着家党。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纪居昕,越看他越觉得像个孩子。纪居昕眼眸清澈稚气未脱,说话间充满对亲人的孺慕,纯真无害,大约冬天在室内养的时间多,他肤色白皙润泽如玉,乖巧的样子很给人一种安静贴心的感觉。
这样的孩子,不可能有太过黑暗深切的心机。
纪仁德这般想着,感觉寒暄差不多了,开始慢慢试探,“冬月祭那日你也去了,怎么之前没与四叔说一声?四叔见到你时甚是惊讶,要知道冬月祭人多事多,哪里照顾不到,就会非常容易出事,你年纪小,四叔很不放心。”
纪居昕立刻做愧疚状,“害四叔担心,是侄儿不是。侄儿初到京城,并不知冬月祭如此盛大,还以为只是个好玩的祭典,因此在安王世子问有何要求时,便说想去玩玩……”说到这里他忧心冲冲,“侄儿如此行事不当,是不是应与安王世子道个歉才好?”
他这个名额得自安王世子刘昔,稍有关系的人都能查出来,纪仁德不可能不知道,会有此问,便是试探。纪居昕开始觉得今日会面并不寻常,纪仁德大概……另有目的。
他悄悄捏了拳头,提高警惕。
“哦?昕哥儿认识安王世子,怎么四叔竟不知?”纪仁德微微笑着,眉目温雅,气势温和,极像让人愿意去亲近的长者。
纪居昕垂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日在雅清阁,归平伯府的嫡小少爷吴知远与侄儿有些误会,言词比较……激烈,正好安王世子经过,好奇招侄儿去问了两句。大约那样高贵的人觉得就算问句话也得给点赏赐才合适,世子问侄儿想要什么……侄儿便……侄儿过后也觉后悔,不知如何弥补,想问四叔讨个主意。”
纪仁德脸上笑容仍然亲切温雅,话意却相当敷衍,“皇家宗室身份贵重,你有一两处失仪,他们并不会在意,你无需多想。”
“那归平伯府呢?姑母过的如何,四叔可去看过?侄儿观吴知远性子极不好相处,不知姑母在吴家可有受委屈?”纪居昕见纪仁德意欲说话,提前说了一堆,故意打断他的节奏。
“你姑母?”纪仁德面色不变,一如既往地平和,捧着茶盅的手却顿了顿,“我自是去看过的,但姑娘出了嫁,很多事与以往不同,你姑母并未向家里求助,应是过的不错,你也少去打扰,不要给你姑母添麻烦。”
他话音虽尽量低柔,纪居昕仍然听出了些许冷淡。归平伯府纪仁德大概是去过的,纪妍大概也是看过的,但他的目的,一定不是为给纪妍撑腰,很有可能是想建立扩大自己的人脉圈子,以期守望相助。
他会如此冷淡,是归平伯府没给他面子?还是纪妍没帮他使劲?
不管哪样,他与归平伯府并无利益牵扯,是一定的。
纪居昕长长睫羽垂下,掩住漆黑双眸内的肯定。
“外面随你过来之人……我若没看错,是卫将军副将吧,”纪仁德亲自拈了块酥点,递于纪居昕盘上,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你与卫将军,交情极好?”
“多谢四叔,”纪居昕执箸用着酥点,非常自然地避重就轻道,“在阳青游学时,卫将军救了侄儿,侄儿便认识卫将军了,当时四叔不是也在?您忘记了?”
纪居昕忽闪着大眼睛反问纪仁德,一脸不知世事的天真。
☆、第169章 卫家
“四叔当然……没忘。”纪仁德视线在纪居昕脸上停顿了一瞬,“我记得那日还有夏徐两位少爷在,之后两位少爷还帮卫将军擅后,他们与卫将军是否熟——”
“我就知道四叔是为了救侄儿去的!”纪居昕小手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清澈大眼睛弯弯,满含欣喜,“历经危险侄儿真是怕极了,见到四叔时喜不自胜,偏四叔内敛,不肯承认担心我去救我!”
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纪仁德眼皮微阖,“四叔自然是听说你遇险才去的,四叔想亲手救你,但你能早一点虎口脱脸,四叔也是高兴的。”
“嗯嗯谢谢四叔!”纪居昕面颊微微泛红,“我知道四叔对我好。”
屋角有微风拂过,垂在西侧的珠帘发出浅浅清脆响声,十分动听。
纪仁德浅浅叹息一声,“我记得你回大宅,是两年前?我这些年都在京城,家里很多事不甚清楚,不知你在乡下庄子那么久,真是枉为长辈。我曾听闻你在庄子过的并不好,可有此事?”
纪居昕神色瞬间落寞,脸上却好强地挂着笑,摇了摇头,“其实不苦的,庄子上有吃有穿,侄儿过的很好。就是逢年过节别家都团圆,自己一人冷清了点。”
“真是好孩子。”纪仁德微笑赞扬地看向纪居昕,“上天会护佑你,你看,咱们这不团圆了?那些年我们对你疏于关心,你身体如何?我听闻你大病几次,曾被道士和尚救过?道士和尚中有大智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可有把握机会?”
纪仁德话语悠悠,字字关切,纪居昕却明白,这是纪仁德已对他起疑,想看看他是不是藏拙骗人,是不是有老师。
他眸光落在面前的素白瓷官窑茶盅上,面露惋惜之色,“我那时年幼无知,看来应是错过了很多……不过我记得救过我的寺庙,四叔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若能有此等智者,请教一番也是极好的!”
纪居昕眼巴巴看向纪仁德,纪仁德没有说话。
他当然会去,事实上他早已派人去了,不过看纪居昕坦荡肯切的样子……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这侄儿,或许与他一样,长于读书科考,以前没机会读书,自是没显出来,只要给机会,就会展露头角,之前大概真的没人教。
“之前你提及姑母,四叔要说说你。前些日子雅清阁之事,四叔听说了,你有些地方做的不好。”纪仁德正色看向纪居昕,“外人态度再不善,我纪家人也不能失了风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口角之争,听着就不光明,你当注意言行。”
纪居昕垂头,讷讷应了声,“四叔说的是。”
“另外这卫将军……”纪仁德修长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虽沙场争霸功绩无两,但私德有些不修,你当避嫌。”
“私德不修?卫将军?”纪居昕嘴巴张圆,一脸不敢相信。
“他叛逆无礼,与家族不亲,血亲亦敢斩杀,实是凶悍,太过接近或有性命之忧。”
“家族不亲?斩杀血亲?”纪居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整人人神情微怔。
纪仁德像是早料到纪居昕会被吓到,体贴地停了一会儿,待纪居昕回过神,才继续说,“卫家的将军爵位传承与旁人不同,别家都是嫡系血脉,父传子,子传孙,卫家却……传兄弟肆子。”
纪仁德缓声将卫家传承方式说个大概,纪居昕听完直接傻掉了。
卫家世代将军皆从斥候做起,独门本事无人能会,在军中地位甚高。可斥候是个极凶险的兵种,经常游走于危机之中,通常死的很早。而且这斥候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就算有卫家独门传承,也得根骨极佳,小小年纪便在沙场行走,边学边经历,直至长成。
历任卫姓武德将军,十岁起混迹沙场,二十岁出师,三十岁技能顶尖无往不利,四十岁……走向死亡。计算下来,每个将军的寿命都没超过四十岁。
这些将军终身征战沙场,很少回家,多数家国观念甚重,一生未娶妻,一身本事,最晚得在二十八岁之前,寻得族中合适子弟为继,而这将军爵位,自然最后会落到此人身上。
当然也不是没人娶过亲,但卫家似乎有什么魔咒一般,大多娶妻生了儿子的,妻儿通常活不过五年,将军最后没办法,仍然得寻族内近枝子弟承继。
史上只有两个父传子成功的案例,一是大夏开国建朝时有从龙之功的卫征大将军,再有一个便是卫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