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初初重生的时候。
纪居昕恍惚了一瞬,“你好像与我提过此事?”
“是。”周大声音低沉又迅速,“后来主子与三位少爷在茶庄赏梅品茗,属下似也看到这位爷的身影,只是后来他并未再出现,属下渐渐不再注意,主子也说无碍,没想到他竟是简王世子……”
纪居昕缓走两步,很快记起往事,是了,周大曾与他提过此人。
两年前他初初重归,很多事情不清楚,情势也乱,紧着最重要的事情办,不重要或暂时没影响的全部押后。周大与他提起有个像是宗室的人在身边出现,但他并没看到,也不知道是谁,当时也没有吴明,没有消息圈子,找不出那人身份,后来再找时,那人声息全无并未再出现,他便以为是无关信息,或许只是巧合,不再留意。
可今天看来,这或许并不是无关信息。
“你确定那人就是今日世子?”纪居昕脸上笑容依旧,嘴唇轻动。
周大低头退后,“当时距离不算近,时隔久远属下也不能完全确定……大约六成可能。”
纪居昕知道周大,这人一向稳重,不是确定的事不会拿出来说,他说有六成可能,定是保守估计,这个可能性或许有八成。
八成以上可能性,几乎可以称之为事实了。
纪居昕迎着阳光的眼睛微微眯起,这简王世子,还真是要找他。
“小民纪居昕,见过世子。”待简王世子走近,纪居昕按规矩行礼。
简王世子刘昀笑容亲切,虚扶一下让纪居昕起来,声音很有股温雅如玉的味道,“远远便知是我,你也足够机敏了。”
“当不得世子夸奖。”
“你随我来。”
刘昀走在前面,信步进了小阁,等眉目清秀的婢女们上了茶,挥了挥手,让所有人下去。
周大看了眼纪居昕。
纪居昕笑着点了点头。
周大便也跟着人下去,却不走远,就站在窗外不远住,位置可攻可守,可以看到四下动静,又能顺着窗子看到主子身影。
刘昀修长指尖轻点了点桌面,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贵属好人才。”
纪居昕看着世子,没看出此番行容里的恶意,或者说,他没看出世子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波动。
世子只是谦雅和煦地笑着,仿佛真心在夸,又仿佛欣赏周大这份忠义,完全没有被冒犯的不愉。
到底有没有不快……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有些深藏不露。
纪居昕绽出开朗纯真的笑颜,半是羞涩半是谦虚,仿佛一点没深想这话中之意,“哪里哪里,世子的人才是真厉害,方才门房一路引小民过来,小民就大开了眼界,临清可找不出这样的门房。”
“是么……”刘昀眼微垂,视线投往窗下三脚香几上的碗莲。
一尺宽的甜白瓷盆,做成扁圆的样式,不大不小,巧拙可爱,内里水波清亮,莲叶碧绿,圆圆的莲叶中间,拱出三条花枝,两枝含苞,一枝绽放,花瓣粉白,晶莹剔透,非常美。
纪居昕很承认碗莲很美,但是世子赏莲不说话,是忘了他的存在?
还是故意让他心生不安?
照常理,他一个不显眼的冢族庶子,能坐在世子面前便是天大的荣幸,怎能不激动难抑?世子一句夸奖便要美上天,一个皱眉,便要反思自己哪里不对,现在世子沉默赏花,他应该惴惴不安,期期艾艾张口问询才对。
但纪居昕并非见识浅薄的小民,以往经历淬炼了他的心志,之后学识提高了他的心性,既然世子请他来,必有目的,他只管接着就好,遂端起茶杯,从容品茶。
刘昀注意到纪居昕一派淡定地喝茶,心下微动,果然是他看中的,小小年纪便沉着冷静,智计百出,如果身边多了这样的人……
“纪公子好定力。”刘昀摆出这样做派是为威慑纪居昕,没达到效果,摆着就也就没用了。
纪居昕拱手,“世子好威仪,吾等卑微小民只敢仰望。”
“纪公子谦虚了。”
“世子称小民名字即可,万不可唤做公子。”
“我来临清不久,也知你是书院学生,两年时间从不识几个字,到考中秀才,堪称良才,理应得人尊重,不过唤一声公子,有何不可?待到他日殿前高中,我登门道喜也不为过。”
“哪比得上世子,三岁诗百首,五岁字初成,长成至今,与翰林老学究辩才也不输,每每宫宴皆得皇上夸赞,乃是我大夏朝文采第一人,我辈难敌一二,如若世子下场,怕是六元手到擒来,小民对世子敬仰有加,万不敢以污名入君口。”
……
两人寒暄,刘昀中规中矩,纪居昕不卑不亢,脸上都带着笑,本应欢快祥和,不知怎么的却流露出一种试探,阁中气氛很有些诡异。
不一会儿后,“你很好。”刘昀笑容依旧,看向纪居昕的双眸里隐隐有光芒闪耀,“古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纪公子以为如何?”
世子心思情绪隐藏的深,纪居昕猜不到,但这话即是对他说的,定有特别意义。他便微笑着回话,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到哪都一样。然我大夏才子者众,有才有德者不知其数,想要秀于林,着实是件难事,小民不曾到达这样高度,遂不敢妄言。”
刘昀缓缓嗯了一声,又道,“隐士大才者,经常会想把自己藏起来,或隐于深山,或隐于市井,让人不闻其名,不知其事,但我认为,丈夫立于世,所做所为顶天立地,应把才华展现,换得大好前途,日后封妻荫子,创一番功业,纪公子以为如何?”
纪居昕微微沉吟,“智者想法总是不同一般,小民这样的俗人不大理解,总觉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并未做错,世子说的更是世间伦理,无法反驳。”
“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纪公子以为如何?”刘昀说出良禽两个字时,看向纪居昕的眼神似乎更亮,别有深意一般。
纪居昕目光微动,声音平稳,“世间万物,都会想争取更好的生活环境,这是本能,草木野兽皆如此,人更是免不过,有本事的,大约都想找块好地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纪少爷以为如何?”
“这……古来大夫行事皆如此,世子问小民,小民也只能说应该。”
纪居昕一边答话,一边脑子飞速转动,之前他不知道世子为什么会请他,现在一番话下来,他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世子是不是要用他?
这些问话,如果他没想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世子知道他有智有才,提醒他一旦受人注意,便会有麻烦?提隐士大才,是暗示他他已知道他藏起来的事,知道他的行事为人了?
到良禽择木,卖于帝王家,就是暗示他是棵好梧桐木,还是皇家宗室,投靠过来准没错?
真是如此含义的话……世子观察他多久了?知道他多少事?
纪居昕暗暗提高警惕。
心内虽百转千回,面上却并未过多表现,纪居昕脸上绽着和方才一样的灿烂笑容,纯真澄静,一点也不像有心眼的人。
刘昀看着看着,竟笑出声来,“算了,我也不与你废话,想必你已经猜到不少,我便直说了。”
纪居昕肃然,“世子请讲。”
“两年前我曾路过临清,巧遇你两次,两次你都很亮眼,聪慧程度可见一斑,那时你尚年幼。此次我到临清,有亲近之人失踪,我顺着线索追查,又看到你之身影,你在阳青可算是出尽风头……可你骗得过刘县丞于通判,却骗不了我。”
“搭救林风泉的那些鬼主意,是你所出;阳青县官场,甚至阳平州东昌府的官员变动,也有你暗中推动;被掳之后救孩子出来的,还是你……”
“依你之聪慧,定能明白,皇家宗室高高在上,却也并非全无烦恼,我之忧愁,想请你帮忙开解一二,不如你可愿意?”
灿金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刘昀侧脸,他微微偏头看着纪居昕,眉宇坚毅,目光深邃,神情肯切,竟是求贤若渴的急迫!
纪居昕怔住了。
他这是……被欣赏了?
还被人找来,要收为清客?
“小民何得何能,朝里野外皆有无数高才,世子何不……”
刘昀摆了摆手,“那些不过是脑子古板,想太多的迂腐之人,我们的年纪,才更合拍。”
他一副别人不理解,没有共同语言不想多说的表情,纪居昕却立时懂了。
怕是他身份地位特殊,年纪稍长的幕僚,做派都有些中庸,哪哪不敢得罪,最重要是保自己保家人平安,不想沾太多皇家事,尤其利害牵扯过多之时,并不敢过于维护世子,便是出主意,也是和为先,因为伴君如伴虎,简王世子身份敏感,在风口浪尖上飘摇,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一切……
如自己这样的人,年轻,冲动,没牵挂,聪明,有心机有本事,才是刘昀想要的人。
可刘昀只略略提了两年前见过他,今年顺着阳青事情知道了一些事,知不知道更多的事,纪居昕一点也不清楚。
世子知不知道他要对付四叔?
知不知道纹身组织?
知不知道卫砺锋一直跟他有来往?
如果不知道,这样出现是不是太贸然,如果知道,他想得到的怕是更多……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刘昀站起来,叹了口气,“求才是件痛苦的事,不是找不到合心的人才,就是合心的人不愿意为我所用。我已习惯,所以不管你考虑之后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说完还冲纪居昕眨了眨眼,很有些活泼,“保证不会找后帐。”
“世子说笑了,小民实在……”
“我有客人到了,这便告辞,你自便吧。”刘昀不等他说完,抬步负手往外走,很快走出小阁,走上抄手游廊,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周大见状回到小阁,默默站在纪居昕身后。
纪居昕无意识转着手中茶杯,回想着刚刚的事。
自己表现和往常一般,没哪点不合宜,世子表情却出色很多。
双方换位,恐怕他不会如世子做的那么好。
世子年纪不大,听闻也就十八九岁,还未大婚,可方才进来的男子,俊逸高贵,优雅从容,哪里像个少年,分明是个成熟男子!
一个人想求才,最起码要做到几点,身份地位要高高在上;见识谈吐气势要让人折服;要有别人给不了的,可以施展才华的舞台;要对想求的人才有起码的认知,知道他的理想抱负,并以此为点展开画个饼,告诉他跟着自己没错的;最后一点,还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谦逊姿态,诚心可感天动地。
世子身份地位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可以提供,无奈年纪尚轻,想有让人折服的才德气势有点难,他便以压制的形式,想要让人生畏,只要有了敬畏,便有了折服。
纪居昕尊敬他的身份,却并没有畏惧,所以世子直言,坦率真诚,话问的技巧,又铿锵有力,展示他的聪明,他能给出别人给不了的东西,也让纪居昕看到他的诚心,利落说完之后,并不强求人立刻答应,给出时间考虑,并表示接受否定的结果,姿态潇洒翩然。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想让别人折服,有时候只要坦率大方就好。
世子出现的突然,请求提的突兀,可这样的态度言行,却并不让人讨厌。
纪居昕叹气,今日之事过后,不管他会不会答应世子邀请,大概都不会与他为敌。
☆、第133章 巧遇
主人家不在,再坐在这里就没意思了。纪居昕想想站了起来,带着周大走出去。
门口清丽美婢见纪居昕走出来,笑盈盈上前引路,“公子想去哪里?”
纪居昕轻笑,“今日府里宴客,想来不是我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何况我对此地不熟……姑娘说我现下应去哪里呢?”
美婢面上笑容不变,施礼赔罪,“是婢子说错了,主子今日客多,公子是想同诸位公子一起赏景游玩,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今日我亦有友人来,不知寻人可方便?”
“公子只消告诉婢子寻谁,需不需带话,婢子自会替公子寻到,并不费事。”
“如此,我等友人寻我即可。”纪居昕往前踏出一步,“你引个安静地方与我,我喜清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