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捧着茶盏,语气似有些不经意,“夏兄前几日找孙儿道别,说近些天会随父去京城,还说回来时给孙儿带京八件呢……”
“那就是……没在临清?”杨氏头微侧,手上佛珠转的快了些。
“是呢……”纪居昕仿佛此刻才明白过来,放下茶盅,低声肃容询问杨氏,“祖母寻夏兄可是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氏面色缓和,语意做轻松状,“小宴那日夏少爷曾与我提起过绸缎的事,想是愿意与我纪家合作,可前些日我派人去夏家铺子,管事说少爷未曾有相关吩咐下来……我又使人走了趟夏家,也没见到夏少爷……没想到他是出了门?”
“原来是那件事。”纪居昕舒了口气,眉目舒展,再次端起茶盏,慢慢啜着,“祖母不必担心,夏兄答应的事一准会做到的,可能是太忙了没来的及。”
杨氏暗自叹气。
到底是小孩子,虑事不周全。
她这些天把小宴当日的事回顾数遍,发现了很多她忽略的问题。宣哥儿言行上有些夸大,年轻人好虚荣,她能理解,罚是要罚的,要冷冷他,让他自省后加倍努力才好。
再一个,她仍然低估了昕哥儿。
昕哥儿……大概不只是运气好。只凭着醉仙阁里一醉一晕让几家少爷心生愧疚,不断补偿是不可能的,大约他还……得了这几位少爷的眼缘。
男人的交情和女人不一样,况且又是不怎么懂人情事故的半大孩子。
几位少爷怕是与昕哥儿很要好。
看准了这个,再想小宴的事就清晰多了。
夏林徐三位少爷想护着昕哥儿,才站在他身侧;客人们给三位少爷面子,昕哥儿又被三位少爷刻意捧在中间,那客人们自然愿意聚在昕哥儿身边,给昕哥儿面子。
小宴上宣哥儿跌了大跤,她也一时眼睛不利,被唬住了。
夏飞博专程到正房来给她请安,还提起绸缎的事,暗示愿意给她个发财路子,应该也是为了昕哥儿。
她之前没领会到,派人去夏家,夏飞博没有看到昕哥儿相问,是不会松手放话的。
昕哥儿这孩子也是没想到这点,天真的一团孩子气。
好在现在知道也不晚,昕哥儿始终是纪家的孩子,还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杨氏摸着圆润光泽的珠子,轻叹一声,脸上皱纹透着忧苦,“祖母老了,精神不济,有些事难免想不起来,昕哥儿帮祖母看着夏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
“祖母才不老,”纪居昕担忧又小心地看着扮演暮色苍苍的杨氏,“祖母会健康长寿的!”
没哪个老人不愿意听这种话,杨氏唇边笑纹展开,“昕哥儿有孝心,祖母都知道,祖母会好好活着,好好护着昕哥儿的!”
“嗯!”纪居昕用力点头。
“那夏少爷回来……”
“我帮祖母说一声就是了!”
杨氏反复提起,纪居昕抻够了也爽快答应,皆大欢喜。
杨氏满意点头,问起了纪居昕这次去庙里琐事,“玩的可开心?少爷们喜欢寺里那处风景?可喜欢佛陀?还有你那小院子,可有哪位少爷帮忙起了名字?”
纪居昕一一慢慢讲来,眼睛里似有光彩,说到最后有些许失望,“太忙了都没顾上给小院起名字的事。”
杨氏哪里知道他在编瞎话,仍然笑容慈爱语意温柔,“没事,等夏少爷回来,让他帮忙参详参详……”
少年人的成长是惊人的,不知道夏林徐三位少爷会对昕哥儿这个没身份没依靠的庶子好多久,但至少在这段时间内,她要保证昕哥儿过的好,如果能借着这股风和几家成为通家之好就再好不过了……
几位少爷可还没订亲呢,自家孙女也有几个好的……
老大媳妇是个昏的,身为嫡母手段太过了,老大也被她哄的不分黑白,她要提醒老大,要好生对待这个庶子才行。
还得好好教,没准日后是个用得上的……
杨氏心思转的比手里佛珠还快。
纪居昕不知道杨氏心里在想什么,但杨氏不傻,她的手腕和算计,他早已见识过,大概能根据事情分析她要做什么。
前世太蠢,傻傻的不愿意长大,愿意相信世间总会有好人,如今大梦初醒,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照理说他应该觉得累才是,可是他真不累,反倒斗志满满。
上天让他重生一次,可不是让他又傻一次的!
这次他可是要好好看清楚,有恩偿恩,有仇报仇,痛快活着!
戌时三刻,纪居昕练完了字,洗手拿起今日吴明送来的消息。
吴明长相不好,又身有残疾,可头脑却很清楚,足够聪明谨慎。经过几次调教后,他很快意识到纪居昕想要什么样的消息,送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让纪居昕满意。
纪居昕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如果每日送来的消息仍然能保持这种水平,他大概要再次深入调查考核下吴明这个人,看能不能更加放开手用。
看完消息,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周大。
周大这几日不大对劲,好像失了魂似的,虽办事未有纰漏,但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他不肯说,纪居昕也不愿意逼迫,敲了敲桌子,引起他注意,“我放你几日假可好?”
“呃?”周大看到纪居昕表情,马上摆手,“不用,属下不需要放假,属下这条命都是主子的,不敢懈怠!”
“你想左了,”纪居昕摇摇头,“我并非嫌弃你办事不利,而是……觉得你大概需要几日假期。刚好这几日没什么事,你可去办些自己的私事,回来后继续一如既往帮我就是。”
见周大还有些踌躇,纪居昕笑了,“莫非我是那种不讲情面的主子?不允许身边的人有半点闲暇?”
周大赶紧摇头,“主子不是那样的人!”
“那好,你去休息几日吧。”纪居昕看了眼被他翻过略显杂乱的消息纸张,“吴明那里,你去放个条子,最近几日不需要送消息,你回来后恢复。这些时日,他也可忙自己的事。”
主子命令下的果断,周大不敢再反抗,只好从命。
他也是真的有事想办——他的师傅突然失踪了。
没一点预兆,也没一点痕迹,师傅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突然消失了。
可自己还没出师,很多事情师傅还没教,师傅答应过会一一教给他的!
他要去找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大暂时不在,纪居昕身边就只有一个孙旺,去哪都是他跟着。
至于几个丫鬟……百灵也就算了,小丫头年纪还小,也一心为他,给她讲明白规矩,不要碰不该碰的事就行了,绿梅和画眉……冷一冷,让她们自己想好心里有了主意再说。
接下来几天一如既往的去书院,回家,两点一线。
年节一天天近了,书院进行了年前最后一次统考,成绩直接决定了来年的班次,升级还是降级,全看这次了。
纪家近来也没什么事,男人们回来了,纪居昕就不用经常去给祖母嫡母请安了,五日十日去见一次祖父,父亲,礼数就够了,旬月见一次祖母嫡母也没谁要挑理。
但礼数是礼数,过日子若只看礼数,也不叫过日子了。纪居昕仍然隔几日主动去给杨氏请安一次,问问嫡母李氏。至于长辈们见不见,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祖父纪忠易很有些老态,性子却像个老顽童,就算回来了,也经常不在家,问起时都是在外面与熟识的老朋友有约,或是钓鱼,或是溜鸟,或是约棋品茗,纪居昕没见着几次。
二叔纪仁义跟祖父很像,性子随和,管着家中庶务,看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视线里偶尔出现的利芒很难让人忽视。
至于父亲……
纪居昕表示,除了第一日见过父亲外,府里外院这么点地方,他竟再也没见过他了。
那日他离开正房不久,孙旺就听说父亲被祖母叫到了正房,二人聊了很长时间,出来后父亲脸色不太对。
他一想就明白杨氏必然和父亲分析了他如今的可用之处,最起码现在不能被怠慢,劝父亲收着点。父亲一定会不高兴,自己儿子嘛,就该任老子管。
父亲这个人大约是纪家的奇葩,想法和纪家别人不一样,他以为父亲一定找机会把他拎过去教训一顿,不想人眼里根本没他,连见面骂一顿都懒了,彻底的无视。
纪居昕拉高被子,叹了一声,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噗一声轻响传来,好似蜡烛被熄灭的声音。
纪居昕登时坐起,房间里燃的烛火早就熄了,这是什么声音!
他轻轻掀开被子,脚悄悄伸出来欲要下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背后一凉,被什么硬物抵住。
纪居昕顿时僵住,额角迅速冒出冷汗。
这触感……像是剑!
“这位……英雄……寅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喉头有些紧,声音有些涩。
这样的声音自然不怎么动听,背后人不满地啧了一声,“你不是胆子很大?”
戏谑带着调侃的语气,冷冽好听的音色……
这般熟悉,纪居昕一想就知道是谁,瞪圆了眼回头低吼,“卫砺锋!”
今夜有残月,纪居昕看到卫砺锋欠揍的表情,很有些咬牙切齿,“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那个大块头守着,你这里更好进了。”卫砺锋收起匕首,四下打量着房中物件,片刻后品评,“真不怎么样。”
“真是抱歉啊污了你高贵的眼睛。”纪居昕瞪他,“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卫砺锋摸了摸床上被子,很满意被子底下的温度,直接脱鞋上了床,还掀被招手让纪居昕也进来,“这里暖和。”
当然暖和!他刚刚睡热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纪居昕咽下胸中闷气,无视卫砺锋掀开的被子一角,爬到一边靠墙坐着,披了衣服,拉过被子盖着腿,继续瞪卫砺锋。
卫砺锋也像他一样只拿被子盖了腿,悠然开口,“你可是我的人。”
言下之意,他能去的地方他自然也能去,包括他的房间。
纪居昕觉得卫砺锋此人真的很难聊,他到底是怎么成为优秀斥候的,听不懂人说话的!
他愤愤掏出怀里竹笛,“你不是说要找我会吹笛子么!”
卫砺锋拿过笛子摸了摸,触手温暖,带着小家伙的体温,满意点头,“懂的随身携带,很好。”
谁要你赞扬了!纪居昕夺过笛子,作势就要往地上扔,“既然它没用——”
卫砺锋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看他,像是在期待笛子破碎的刺激画面。
真是——没法聊了。
这招对这混蛋没用!
纪居昕沮丧的把笛子放到床边,“夜里声音大会吓到人,还是明早扔好了。”
他不敢好吗!真坏了这混蛋再想别的招来折腾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砺锋低笑了一会儿,终于不逗他了,懒洋洋解释,“这个时间,我怕你出不去。”
纪居昕一愣。的确,半夜无理由出门不可能,他不会武功,不会飞檐走壁,翻墙出入也不能保证惊不到人,可、是、这混蛋可以不在这个时间来找他啊!!
卫砺锋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面无表情开口,“我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