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蔡褚之没有。
他心安理得地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喊人跟上前头的沈淮安,又心安理得地在传闻中曲大人的别院前下了马车,与瑜珠一道,进了府门。
一进门,自然便有人迎了上来,瑜珠跟在蔡褚之身边,只做是鲁国公府的姑娘。
但从前见过她的人不少,在众人的认知中,她明面上虽是鲁国公府的姑娘,但背地里,还该是周家刚和离的妻子。
“这人生啊,真是稀奇,前脚刚出了周家的门,后脚就能攀上国公府了,谁说姑娘家这命都是娘胎里定好的?有本事的,三两年一步一步,便能山鸡变凤凰了。”
“谁说不是。”
诗会上不分男席女席,瑜珠同蔡褚之绕了几圈,回到曲水潺潺的廊下,便听见有人正借着嘈嘈的水声遮掩在议论她。
“哎,我听闻,周家那老祖母已经病了不少时候了,她这时候请五公主帮忙将事情抖出来,估计就是想气死她的吧?可真是太歹毒了,都已经病到起不来榻的老人家,也能下得去手,即便真做的不对,可她名声反正已经臭了那么多年了,再忍一忍又怎么了?等她过世再说不行吗?非得将人活活气死才开心。”
“可不是嘛,都说美人面,蛇蝎心,近来京中人人都说她是个可怜虫,被祖母同丈夫坑蒙那么多年,可她自己又是个什么好货色么?不照样想致周家人于死地。”
“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有……”
“我家表妹是不是好货色,似乎还轮不到二位在此处嚼舌根吧?”
瑜珠同蔡褚之正悄悄偷听着,冷不丁却听见了沈淮安的声音。
他们双双探出脑袋,便见那二位姑娘已经瑟缩着站在一起,背靠墙角,不敢直视眼前来人。
北威侯府的沈小侯爷,是个不能惹的主,京中谁都知道。
姑娘们紧皱着眉头,想要认错,却不想沈淮安直接对着她们摆在流水边的茶具踢了一脚,打翻一地狼藉,嘲笑道:“一个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捡漏上位的,一个家里是靠着商贾生财捐官三代才到上京的,二位又是什么好货色吗?自己家里的一堆破事都没捋干净吧?婆家找到了吗?有人愿意娶你们了吗?闲着无聊吗?需要我给你们家找点事情做吗?”
“沈,沈小侯爷……”其中那个被嘲笑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才上位的姑娘听罢,瑟瑟发抖,却又壮着胆子道,“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家是靠着王家禇家没落才上位的,但来路也是正的,何况,若没有我们家,皇后娘娘也不能这么快拉下禇家……”
“拉下禇家靠的一直都是圣人的睿智与周明觉的能干。”沈淮安不耐道,“是谁给你的胆子,能到我们面前邀功?觉得自己家能帮忙解决一个堂堂贵妃的母家,很了不起吗?没有子嗣的贵妃,谁在乎她的母家是生是死。”
他轻蔑着,眸中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扫了两人一眼,才又继续道:“日后若是再叫我听到二位在嚼我们家表妹的舌根,别怪我直接将你们的舌头割下来,扔在席上做下酒菜。”
这个疯子。
瑜珠听到他这番恐吓的当下,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可事实证明,唯有这样疯了般的恐吓才是真实有用的。
那两位姑娘吓得忙不迭点头,保证不再嚼舌半句舌根,抱在一起谁都不敢再看沈淮安,直至他彻底走了,才敢放松下来,在廊下狼狈地哭开。
瑜珠同蔡褚之皆默不作声,相视了一眼,双双平静地回到了原本的席坐上。
“便是如此,所以我叫你不要过多接触他,明白了吧?”蔡褚之无奈道。
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他似乎也是在为我着想?”
“……”
你很缺这一点明目张胆的袒护与偏爱吗?
蔡褚之想问她。
但他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起瑜珠刚被母亲带回来时瘦弱不堪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缺的。
如若不缺,估计也不会跟周明觉和离了。
周明觉那种人,当是不懂偏爱是什么的。
他心下打定主意,要叫瑜珠不那么轻易就被人的一点袒护与偏爱骗走,于是,又是亲自给她端茶递水,又是亲自给她送果子,与她嘘寒问暖,还关心她会不会作诗……瑜珠一头雾水,刚拿起送到眼前的茶果子咬了一口,便听见月洞门外一阵嘈杂中又带着点秩序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抬头,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见一串腰间配着铁皮腰牌的刑部办案人员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正是几日不见的周渡。
他似乎也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吃惊,而不过一瞬,便将目光放至她身侧。
沈淮安正慢悠悠地走过来,悠闲自得地在瑜珠左手边坐下,挑眉望着周渡,笑道:“巧啊,周侍郎。”
他是故意的。
瑜珠知道了,他就是故意的。
她侧头去看沈淮安,他却直勾勾地将挑衅的目光刺向了周渡,甚至,还将手搭在了她的椅背上,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嚣张。
她只觉得头疼,见慌忙赶来的曲大人挺直腰杆在周渡面前,道:“周侍郎,你这是何意思?”
周渡立即变回到公事公办的样子,与他道:“有人向圣上检举,说曲大人时常在这座京郊别院中私收贿赂,埋于地下,其中不乏京兆治理河道与堤坝的公款,数目多达几万两,委屈曲大人,今日这座别院,就先掘地三尺吧。”
曲大人自是暴跳如雷:“周侍郎!”
周渡瞥了眼他。
可他终究也不敢多说什么,他都说了,是圣上发的话……曲大人面如死灰,颓败地坐在地上。
尚未正式开始的宴会便以此种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瑜珠同蔡褚之起了身,打算回府,不想上一刻还在指挥人挖地的周渡下一刻便赶到了她面前,拦住她道:“我有事与你说。”
瑜珠站定:“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不行,是关于我们之前和离之事。”周渡坚持道。
瑜珠脸色变了变,只得跟他去了边上角落。
一到角落,周渡便先道:“我前几日正式回去上朝,陛下想要我将手头上的案子办完,便去闽州历练几年。”
也就是下放降职的意思。
“嗯。”
见她冷冰冰且半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周渡神色暗了暗,又道:“但是祖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到时还要为她守孝,送她回钱塘祖父身边,估计要有几年回不到京城。”
“嗯。”
见她仍旧没什么话说,周渡又低垂了眼眸:“瑜珠,你同沈淮安,是鲁国公府认识的吗?鲁国公夫妇固然对你不错,但沈淮安他绝对不是好人,今日之事,便是他一手谋划的,曲大人是他向圣上检举的,他是故意想拿你来气我,你要小心,千万不要与他过多接触……”
“他不是好人,难道你是吗?”瑜珠的脸色讽刺至极。
她总算是知道,沈淮安对着已经和离的她挑拨她与周渡之间的关系,究竟有什么用。
那就是叫她在面对着周渡的时候,可以永远保持着无比清醒、无比明白的头脑。
“周明觉,我说过,和离之后我们便不要再见面,今日之后,你再也不要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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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笔驼山
这是流放之人必经的官道(依旧男二)
回去的路上, 蔡褚之瞧瑜珠脸色不好,以为她只是见了周渡生气,便尝试着哄她开心, 道:“明日去山上踏青, 去不去?”
瑜珠摇了摇头, 没说去与不去,只是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说:“我没事。”
蔡褚之见状, 只得安抚她:“毕竟都在一个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撞见很正常, 往后就不会了,我听闻他此番私自去扬州, 惹了圣上大怒, 御史台一帮老东西们又趁着你的事,前仆后继地弹劾他, 他和他爹, 甚至他们家二房那个叔叔,估计都得退一大步。”
何止是他们退一大步,是整个周家, 整个陈家, 都得退一大步。
只要老夫人一走,周开呈和周开明必然得回钱塘守孝, 三年不得为官。周渡身为长孙,虽然不用那么长久, 但他正值大好年华, 也必然会被耽误, 何况,他这次已经惹了圣上大怒,外放被贬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而朝堂上的事情,向来瞬息万变,几年不归京,谁知道再回来,又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瑜珠不觉得舒畅,只觉得心底里还有口气,不曾呼出去。
她掀开马车帘子,张望了眼在前头吊儿郎当、心情颇佳的沈淮安,她问蔡褚之:“他与周渡是有什么仇?”
“谁?”
蔡褚之问完便明白了,笑道:“他啊?他跟谁都有仇,瞧着谁不爽,就找谁的麻烦,他跟周明觉有什么仇……大抵是当年少时,先帝给皇子选伴读,他同周明觉一道入选,结果先帝却选了周明觉的仇?”
说罢他又自顾自挥挥手:“不过那皇子伴读也就做了一年,后来先帝去世,周明觉也便回家了。”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瑜珠望着马背上摇摇晃晃没个正形的身影,突然有了一瞬的退缩。
沈淮安不是她能把控住的人,他做什么事都跟发疯一样,今日他能把她带到这种宴上,故意来气周渡,明日便能做出更叫她恶心的事。
而她自以为自己能控制住,就像今日这般,带了蔡褚之过来,结果他后面,还有更大的坑在等着自己。
那她逼他立的字据,到时还能有用吗?
她有些怀疑。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灼热,在她又盯了片刻仍旧不曾抽离之后,沈淮安回了头,玉面白皙,浅勾唇角。
他故意溜着马回头,慢悠悠地来到瑜珠窗边:“瞧着我做什么?”
瑜珠抬头,借着远方的一缕阳光打量他。
瞧多了周渡和萧神远那般一眼瞧去便正派的郎君,如今瞧瞧这种天生邪气的,倒也觉得不错,瑜珠想。
只可惜,他如若不是表里如一,内里也那般邪恶的话。
她道:“想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你会不会同个君子一样遵守承诺,帮我完成心愿。”
“我不是都立了字据给你?”沈淮安好笑道,“我堂堂的北威侯府,还需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瑜珠眉眼淡淡,静看他一眼,道:“不需要。”
瞧她口不对心的样子,沈淮安笑得越发放肆了:“原本今日是要带你去个地方,但是你还带了表弟出来,便只能作罢,明日,明日我约你,照旧是午时,照旧是西南的城门口,只要你来,我便带你去,叫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诚心想要帮你的。”
听到他这话的蔡褚之仿佛如嗅到危险气息一般,探过来脑袋,冲他喊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迷?你适才也说了,这是自家表妹,若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我还等着姑母教我西北军营里的事呢,断不会得罪了她。”沈淮安懒懒地说着,瞧见瑜珠,又加了一句,“也断不会,得罪她如今的掌上明珠。”
这话听着颇为讽刺。
但其实,也是对瑜珠的一种保障。
蔡褚之舒了一口气,又将瑜珠拉回来,同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为了故意气周明觉,而跟他家表哥走的太近。
瑜珠恍惚觉得自己听岔了:“你觉得我是为了气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