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热起来,气温急速堆积着水汽,在某一个傍晚突兀地降落。
幸果刚开始以为是风摇动树的声音,直到她渐渐闻到雨味,那是略带泥土腥气的味道。
“下雨了。”对坐的西川也发现了,他走到窗边,把被风吹到摇晃的窗户关起来。
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松本同学,你带伞了吗?”
幸果想起出门前母亲特意塞进她手中的黑伞,咬着嘴唇快速摇了摇头。
西川老师苦恼地皱起眉毛,“下得这么大,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随着雨声渐大,阅览室的光线渐渐变暗,幸果一瞬屏住呼吸。
西川看着逐渐在黑暗中僵硬起来的女生,察觉到了什么,走到门口去按开关。灯并没有应声亮起。他又试了几次。
“怎么这个时候停电……”幸果听见西川老师懊恼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她紧促的呼吸因而平稳了一些。
“松本同学,既然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去吧。”西川老师提议道。
这样的机会,幸果当然求之不得。
她平静地谢过老师,和西川一起穿过学校。老师的伞撑起在两人头顶,他们一起快步走向停车场。
雨太大,打伞根本没用,被风吹散的雨把幸果的发尾和刘海全部打湿。但是西川老师比她更加狼狈,兴许是刚才撑伞时全都护着她,眼下他的衬衫半湿,连细边眼镜和微微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都是雨水。
幸果本想掏出裙兜里的那条灰白格手帕给他,想了想,又转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纸巾,“老师,你要不要擦擦?”
西川谢着接过,从后座拎出一条干燥毛巾,递给幸果,“天气预报最近说有雨,还好我备了一条。”
看着幸果迟迟不接,他误会,“啊……放心,刚洗过的,很干净。”
幸果看他略显慌张地解释,忍住笑意接过,装作在擦刘海的样子,把脸偷偷贴在毛巾上。果然还是那种淡淡的柑橘味道,很温暖,很温柔。
两人一顿忙活过后,西川又打开暖风,“我开点空调。别感冒了。”
随着暖风送出,幸果觉得刚才还冰冷的双腿渐渐暖和起来,她把莲司的毛巾挂在脖子上,感到自己胸腔处传来巨大的跳动声。
“松本同学,我记得你家离学校不太远对吧。”
她“嗯”出一声,只希望不要那么快到家。
天气好像想要遂她愿一样,西川刚把车开出停车场,急促的雨线突然变得更加密集,即使雨刷器再高速地运动,也不能看清前方的大路。
西川只能把车开回原位,“对不起,老师车技实在不行,也不敢冒险。我们就先在这边等雨小一点好吗?对了……我先给你父母打个电话。”
他掏出手机,从通讯录找出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幸果从西川老师几句说明情况的语句中猜测着妈妈的情绪,等他毫无异常地挂断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紧紧篡着毛巾的手心出了汗。
她看眼仪表盘旁跳动的数字,已经快要七点。妈妈估计气炸了吧。
“你妈妈叫我们不用着急。等雨再小一些,我就会送你回家。”西川把翻盖阖上,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
“啊。”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赶忙收回手,“抱歉,不知不觉就越距了……”
他宽大手掌传来的温热仿佛还停留在自己的头上,幸果偷偷感受着,摇了摇头,“没关系。老师也经常这样……对未婚妻吗?”
向来有问必答的西川这次反常地没有回应,他用温柔的笑眼敷衍过去,问:“你每天都在阅览室看什么?”
“什么都看,看得很杂。”幸果回想着最近借的书,“生物类的、文学类的、宇宙类的,都看。”
“怪不得你各科成绩都不错,尤其是最近的生物小测,一看就很用功。”
听着任课老师这样夸自己,幸果内心泛起淡淡的暖意。
“今天在看什么?”
“《地狱变》。”
“芥川龙之介啊。”
“老师喜欢他吗?”
“说喜欢也算不上。别看我是理科出身,但我高中和大学的时候也混文学社团。”
幸果好奇地看他:“也写小说吗?”
“有试着投稿参加比赛。”
“好厉害。”
“没有的事。”西川打开储物盒里翻出烟盒,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又扔了进去,“连入选都没有。可能是被我持续不断的执着吓到了,编辑部的老师特意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您也许还是去投稿论文刊物比较好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大概是没有什么天赋。”
幸果越听他多讲一些自己的事情,就越发无法转移自己的目光。
西川老师过分精致漂亮的侧脸,落在眼里,每一个低眼或者牵起嘴角的神态,都能让自己心脏过速几秒。
窗外雨声只增不减,随着夜幕降临,天变得更加昏暗。
这样的空间,像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幸果甚至产生了雨可以一直降落不停的念头。
西川把车内的灯打开。眼睛因快速出现的光线突然变得酸涩,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老师不戴也可以吗?”
“这个?”他没有镜片遮挡的狭长笑眼深邃好看,“其实度数没有多深,完全可以不用带。但是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怎么说……像是护身符一类的吧。”
“还是戴上比较好。”幸果认真地说。
不戴眼镜的西川老师更加夺目,会招惹更多麻烦的女生。
“好啊,那我就一直带着吧。”西川自然没听出幸果说这句的真正意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她,把眼镜重新架回高挺的鼻梁。
“闷不闷?想不想听音乐?”
幸果想了下,点头。
“松本同学平常都听什么?”看她有事没事就带着耳机,西川产生了好奇。
“什么都听。”
“那我随便放了。”他按开音乐,车内狭小的空间立即被被乐曲所包裹。
是英文歌,不太欢乐的调子。
Tell me does love show itself to anyone,anyone
告诉我爱情是否对每个人都敞开心扉
Tell me what this is
告诉我 这究竟是什么
幸果竖着耳朵努力听了一会儿,分辨出一些句子,“这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曲吗?”
西川关小一点音量,“是的。”
幸果被音乐里宛如嘶声力竭在质问的鼓点所感染,不禁问:“老师……爱究竟是什么?”
西川牵起嘴角,转头看向她:“你知道‘反义词游戏’吗?”
“……是最近哪里在流行的吗?”
“不是哦,是篇小说里的。主角和朋友一起玩了个游戏,大意就是要找出每个词语的近义词和反义词。反义词就是最不像这个词语本身的东西。比如,他们认为内脏的反义词是牛奶。”
“牛奶……”幸果默念着,“好像说得通。”
“我有时候也会自己去想这些。如果想知道一个东西的定义,有的时候并不是要正着想,而是要反着。如果它的反义词也找不到,就可以找它的近义词,再从近义词推理反义词。”
幸果想了几秒,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比如……你觉得人的反义词是什么?”
“人吗……?”幸果歪头想了下,“大概是神吧。”
“反义词是最不像的、完全相反的东西,但是人和神有共同的部分吧。”
“啊?”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跟自己说,幸果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深深撼动。
“就像你之前问我的,神惩罚人类的事情。惩罚这件事,怎么也不会是神会做的吧,如果,他真的是和人完全相反的话。所以不如说,人和神是同义的。或者说,是相近的。”
幸果震惊地看向西川,好像内心长久的困惑终于迎刃而解,“那人没有反义词吗?”
“有啊。还是神。”
“……啊?”幸果感到些困惑。
“他们既是反义又是同义。”
幸果咬着嘴唇,歪着头思考。她感觉长久扎根在内心的东西,在渐渐错位。虽然自从冬天遇见西川莲司开始,这样的变化不是第一次了,但没有一次,比这样更加凶猛。
“松本同学觉得神的反义词是什么?”
幸果眼前出现了无数双令人厌恶的肮脏大手。
“也许……是花吧。”
因为花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说话,美丽娇弱,轻轻一拔就会死。不能永生,不能永存。什么救赎惩罚它都做不到。
这回轮到西川沉默,他纤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在下巴上,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嗯……好像是的。”
又问:“松本同学,你现在知道爱是什么了吗?”
幸果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过它的反义,应该是恨吧。”
“这个答案,好像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错。不过恨,有时候也可以是爱,毕竟人的大多数感情都太像了。”
“人真的好复杂……”幸果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不知觉地感叹出声。
西川笑起来,从驾驶座的手套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后递给她,“毕竟也是神嘛,复杂是正常的。”
幸果双手接过,喝下一小口,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问:“老师,你觉得爱是什么?”
“雨。”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落在窗外的虚空一点,声音染上一点幸果无法探明的情绪,“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常常能改变很多事情。农作物因被浇灌或毁坏或茁壮成长、提前定好的计划或推迟更改或泡汤取消,或者像今天的我们一样,如果没有这场雨,直到你毕业,我们可能都不会再有更多的交流……就像是颤动翅膀的蝴蝶一样,所带来的后果有好有坏全都捉摸不透。”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雨声。大颗的雨滴砸向车顶,从车窗看出去,交错的雨线融在黑暗中已经看不清分界。
“爱,也是这样吧。”西川老师这样说着,低垂着眼笑起来。那笑容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幸果一时无法分清那究竟是什么。
…………
“话说,松本同学的名字真好啊。‘幸果’,感觉也包含了很多意思。”
他拿出笔和黄色的便签纸,要写给她看……
幸果把那几张他触碰过的纸紧紧攥在手里,拼命地想要把这份热度再多留一点在手心。
音乐和雨声交织在一起,西川老师的气息使她感到安心。
原来,这就是爱啊。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悄悄做下一个决定。
第二天,艳阳高照,昨日的大雨仿佛是一场幻觉。
夏日就要走向终结,八月的夏蝉拼命嘶吼着生命最后的绝响,炫目的阳光不消一会儿就在人身上留下粘腻的痕迹。
幸果来到公园的一片空地,从侧背的书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和废纸。
她蹲下,用手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因为紧张,她几次都无法顺利地打着打火机。
幸果按住自己不断颤动的胳膊,被烟烫伤的地方传来些许疼痛。这一次,这份痛楚终于支撑着她打着了打火机。
然后——废纸被一瞬点燃,火舌卷起。
幸果的心情也一同雀跃起来,她把手伸进制服裙兜里,紧紧捏住灰白格手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