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热得分不清水和雾气,江凭月沉在水中,长发浮在水面,莲花一般,她人是莲花,头发就是莲叶。现在耳朵尖也红了,脸也红了,几缕头发贴紧脸侧,头发上还有一堆没洗干净的梅香浮沫。
“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不喜欢我在你身前跪着啊。”
她耳朵一动,眉目流转,看向我的那双眼里浸满浓浓水色,竟像哭过一样。
我转着盆里的水,“小桃信一来,突然装都不装,闭门抄书的借口也不想用了,之前送她去见失散的亲人,曾祖母高寿啊,一屋子人十分康健。我记性不好,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她归家那天,晨起还是早上,你叮嘱我的都是些什么话,分明是故意透露,不忍将我蒙在鼓里。可见你知道的事情里……这是我猜的,她应当早亡。不但如此还能知道确切的时段,只是具而细之有些出入,那天你看了信,她好好活着还能说话写字,你就以为出了岔子,一时方寸大乱。”
江依很沉静,跟那桶冒着热气的清水一样,她仰着头梳了梳头发,“怎么猜的?”
“刻本,让我抄书,纸本形制都对不上,越写越不对劲,故意漏写,结果你一来,看都不看一眼就收走了。旁的就算了,你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字一般,不看就算了,但凡是你翻看查验都会仔细看全,你根本不是懈怠,是打定主意拿这些琐事拖住我。”
江依严谨治学,除非心不在焉,心思飞到房梁上,怎会对着个白本也要夸几句书法精进。
“你都知道。”
“才猜着的,早说,早点告诉我又没人怪你。”我把衣裳捞出来,再过一遍,搓洗沉浮四五遍,拎出来滴答水,从上往下攥,鼓胀的长条一点一点被拧成干瘪的模样,水哗啦啦跳进盆里,“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会窝在房中睡大觉,谁要习字,白费纸墨。”
“告诉你了,一样生气,还要和我绝交呢。”她笑了一下,“少冤枉我,咱们什么时候有过需要断绝的交情呢。”
我擦干手,拽过一条干净的单子,展开挡在她身前,非要让我信命,自己却不信,无非是不甘心。
“说实话,我拿你当姐姐,不会怪你的。”
她背过身淋了盆热水,从水里围上来,转圈把自己裹好,被我扶着胳膊搀到床边。
“你这么不恭敬,我要真是你姐姐岂不要气死了。”
“上药。”我重新摆好那些小药瓶,倒在手心给她敷上去,江凭月,跟我敞开心扉能掉块肉下来。
药上好了,衣裳也换了新的,棉的,细线,一点都不磨。她翻身倒在床上,张开手臂要我过去,眯起眼睛嘟囔着:“书文哄我睡觉。”
“还是不能说?”
她不回话,那只好继续猜了。
“你知道我活不久。”
江依睫毛一颤,扶着床沿坐起来,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
那八成就是了。
街头窜出个道士拦住我说我短命自然不能信,可我信她,江依神仙一样的人物,非给她找借口开脱是受人蒙骗,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她知道我年岁不长,掐着日子给续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哪里用得着别人操心。
起死回生,家财万贯,她是妖怪无异。
我问她:“你是蛇妖吗?”
“你是素贞娘子,知道素贞吗,有一版说她不喜欢书生喜欢青青妹妹的。”
“不是。”江依对我的提问十分失望,不耐烦地躺下,又把手伸出床边,“热的,你摸。”
我没有摸过蛇,但是听说蛇是凉的。不用摸手,我当然知道是热的,“那是什么妖?”
她想了想,“狐狸妖怪。”
“小狗。”我说。
她摇头,自暴自弃道:“那我是花妖好了。”
“什么花?”
江依怒道:“什么什么花,我在你这连个人也不能当?”
“你自己说是花妖啊。”她哥哥的修炼地也是妖山,她全家都是妖怪,这样就很好解释了。
难不成是神仙吗,能平白调度那么多人,会背书念文章,还会绣花,老家富得流油,还有对女儿这么上心的一家人,只能是神仙变出来的了。
“我是人,人,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要有利可图啊。把我这个死人拉出来奴役,亏本买卖了。解释是好解释,什么妖魔鬼怪有钱就能帮你活死人,不犯天条吗?”
“一个小神,勉强也能算蛇妖,没见过真身。有次发愿,叫这位听见了,不过不是让你复生,只是拨转日晷,让我到从前来找你。”
她花了点时间才站稳,绕过屏风,走到桌前拿自己的香炉,我在时她从不点香,只拿起来闻一闻。
“也就是我信你,别到处跟人说,被当成疯子抓起来沉江流。说的是哪个话本吧?”
“天机,从没跟人说起。”
我捂住嘴,指着她往后退:“泄露天机,不会遭天谴吧?”
“会。”她用香镊夹走一根落在身上的头发,一样指着我,“现在告诉了你,要遭你第一个遭。”
我收了笑,那根是我的头发,她要拿去报复我了。
我躺回去,“不闹了,哪天做的梦混一块了吧。”
她那精神,原本就睡不好,记事有偏差也正常,我想逗她,“你那么愧疚,梦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