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0节

“殿下!”

见到刘承祐,两个女人先后起身行礼,耿氏略急,脚步不稳地赶到堂前。眉头微凝,刘承祐探手扶着其胳膊,看了看她的肚子,已然微凸,只是耿氏太过瘦弱,凸得不是太明显。

缓缓地呼吸了一口气,刘承祐轻声道:“天寒,切勿着凉了!”

“嗯。”同样轻柔地应了声,耿氏余光不由瞥了下侧后方的高怀瑾。

对两个女人间的那种“对抗”,刘承祐根本无心去关注,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命人理出一处院阁,安顿高氏入住,刘承祐自顾自地去书房了。没能与刘承祐温存一番,耿氏不由失望,但她知道刘承祐的性子,根本不敢闹。

李崇矩一回京,便将手下密探上传的情报信息整理了一遍,闻刘承祐召,准备充分地汇报,尤其关于刘承训病倒之后的朝堂变化。

总结为一句话,杨邠大肆揽权,凡军、政要务,无分大小,悉过其手,入其眼,而后施行……

时辰还早,天已然黑透了,侍卫来报,殿中监李少游上门拜访。他这个表哥,又升官了,并且有了点实职,掌朝集礼仪之事。

“二郎,你去看了魏王了吧。”一落座,李少游便十分熟稔地问刘承祐。

“嗯。”刘承祐点头。

只见李少游略显兴奋地说:“他这一病倒,你的机会可就来了!”

说完这句话,李少游瞄了刘承祐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神色肃重。嘴角勾起,李少游道:“病秧子,怎可承继大统,经此事,帝心恐怕要偏向你了,对江山社稷,官家可不会不慎重。魏王病重的消息,要是传开来,恐怕百官都要坐不住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把握住机会,趁机……”

李少游手指划着圈,像个狗头军师一样给刘承祐出谋划策,话还没说完,便被刘承祐打断了:“趁机干什么?”

刘承祐冷着一张脸看着李少游,把他这表兄看得有些心虚,深吸一口气,沉沉地说道:“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还要,替大哥祈福,期盼他早点好起来!”

闻言,李少游思索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瞟着刘承祐,下意识地说:“依我看吶,魏王此次要是薨了,那——”

“闭嘴!”刘承祐“砰”地一声拍了下桌子,一脸厉色地呵斥了一句,把李少游下了一跳。

房内的气氛压抑了几分,表情微滞,李少游认真地看着刘承祐。心中嘀咕,莫非周王还顾忌着兄弟之情?

但是,又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李少游不由悚然,自己貌似犯忌了,再联想到刘承祐所言,赶紧起身,拜道:“臣明白了。”

见他这副反应,刘承祐反倒有些意外,你明白什么了?

“无为,便是无所不为!当此之时,确实不可轻动,否则只恐群臣非议……”李少游一副猜到了刘承祐的想法的样子。

……

刘知远也病了,无精力理政,将朝政大事尽数委与杨邠等宰臣之手。而杜重威平定之后,大汉的局势终于进入了一片稳定期。

以天气之故,孟蜀终究没敢真正侵入凤翔、京兆,得知中原既定,果断地缩了回去。

至于南边高从诲,发荆南兵两万北攻郢州,结果被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率数千州兵,以少胜多,打了个溃不成军。再闻刘知远亲征得胜还朝,高赖子直接吓病了,赶紧派人出使南唐,向李璟称臣,以求庇护……

至于刘承训的病,则一直不见好转,拖到冬月,反而加重了。对于此,皇帝刘知远忧虑不已。

十一月既望,刘承祐突然收到刘承训的邀请,过府一叙。

心中带着些疑惑,刘承祐登门。出乎他意料的,刘承训没有在那“药阁”中见他,而是穿着齐全,在魏王府花园中的一座八角亭中。

架一案,煮着酒,烤着肉。

对案而坐,刘承祐注意着刘承训的脸色,苍白似傅粉,白里又透着地诡异的红晕,动作无力,完全给人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

“此间风大,兄长不当于此,还是进屋吧。”

刘承训摇了摇头,中气不足,声音却透着股悠然:“卧病于屋内月余,实不如这外边清爽……”

见刘承祐表情沉凝,刘承训露出一道笑容,就如他平日里那般温良如玉:“二郎,我恐命不久矣!”

第162章 薨逝

八角亭旁边是一片湖塘,湖面是密集的枯荷根茎,春夏之景应当很是漂亮,但此时只有一片残败之象,寒风冷冽地吹,呜咽的声音竟然有些刺耳,衣袂被吹得飘起,刘承祐却似无所觉。

此时刘承训,虽然笑容温和,但与平日里带给刘承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文弱之感,消失了。两兄弟对视了许久,刘承祐摇头道:“大哥说的什么胡话。”

“我的头脑很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刘承训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叹了口气:“大概是,人之将死的缘故吧……”

眉头不自主地蹙了下,刘承祐面无表情,仍旧与刘承训对视着:“父母兄弟皆盼大哥早日康复,大哥何故如此消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太医说得虽然隐晦,但我清楚,药石无救。”刘承训平静地说,声音低沉:“先走一步,累父母哀恸,日后不能侍孝于他们膝下,却是为人子的罪过了。”

“不过,还有你与三郎。”刘承训笑意内敛,却是满脸的坦然。

闻言,刘承祐没有说话,仍旧观察着刘承训,心中则猜测着,他找自己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咳咳!”受冷风激,刘承训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几嗓子,端起案上的酒杯,就欲往嘴里送。见状,刘承祐直接探手按住他:“大哥的身体,不便饮酒。”

以刘承训此时的气力,自然被刘承祐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干脆不挣扎,晃着脑袋,目光澄澈地看着刘承祐:“二郎,来陪我喝几杯,这,也许是我们两兄弟最后一次对饮了。”

此时的刘承训,完全可以用洒脱来形容,被其注视着,刘承祐慢慢地松开了手。

见状,刘承训嘴角的笑容又绽放开来,亲自给刘承祐斟上一杯,朝他示意了一下。刘承祐麻木着一张脸,举杯相应。

“咳咳……”喝了口酒,刘承训显然是被呛得厉害,脸胀得通红,不过两眼之中却看不到一点痛苦之色。

“二郎应该知道,我以往是很少饮酒的,但是自大汉立国以来,却是喜好上了这杯中之物。想知道是何缘故吗?”刘承训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壶。

被刘承祐一把夺了过来,替他斟上,又给自己倒满。酒水入杯的声响很清晰,还冒着热气,不过,他没有回答刘承训的意思。

他是看出来,刘承训这是找自己来一诉衷肠的……

“你还是这样啊!”刘承训也不以为意,抿了一口酒,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自顾自地说道:“借酒消愁啊。愁自何来,自二郎你啊。”

“二郎,你可知,自大汉立国之后,为兄对你,是又羡又嫉……”刘承训一种坦然的心态,正面对刘承祐诉说着:“耳闻你统军在外,战功赫赫,痛击契丹,名震天下,众军慑服。我这心里,端不是滋味。”

说到这里,刘承训又笑了,笑得苦涩,还有些许羞臊:“为兄者,竟然对自己的弟弟,抱有嫉妒、敌对之心,还有心打压!”

听刘承训说到这儿,见他一副愧悔的模样,刘承祐表情终于变了变,这说得他,有些自惭形秽啊……

嘴角扯了扯,刘承祐说了句没营养的话:“大哥你喝多了。”

这才两杯酒下肚。

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裘袍,刘承训又喝了一杯酒,眼神迷离了些,幽幽然地说道:“二郎,我其实知道,你想当太子。”

瞟了刘承祐一眼,见他端着酒杯,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刘承训继续说:“不怕你笑话,一直以来,于继嗣之位,我一直都视之为囊中之物。直到,二郎你崛起于行伍。”

“其实,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过于文弱,又心慈手软,行事犹豫,实非乱世之君。而如今这个天下,是武人的天下。原料想,天下崩坏,是人心丧乱,欲以仁德感化,收拾了人心,自可使天下宁定。但是,一直到如今,我才慢慢明白过来,若无武力支持,仁德何以入人心!”

“入汴之后,群请立太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想主动请辞,将储君之位直接让于二郎你的。”刘承训渐渐说到了兴头上,又喝了一口酒:“但是,心中又存着那么一丝期望,期望我们兄弟能够齐心,共同卫护大汉江山……”

“哈哈!实际上,我就是舍不得太子之位,那可是半君,日后可继承大汉江山的……咳咳咳……”说着刘承训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边咳边笑,笑容里满是对自己“虚伪”的讥讽。

“眼瞧着你在军中,影响日渐增大,有人建议我早作准备。”

“是杨邠?”刘承祐终于主动开口说了句。

闻言,刘承训捂着胸口,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一脸正色,却又左顾而言他,对刘承祐道:“二郎,如今的大汉,虽然已平静下来,但实则内忧外患。南边诸国割据,北有契丹血仇,各道州节度心怀鬼胎,天下民心亦远未依附于大汉。当然,更重要的,是朝堂之上,宿臣老将多猖獗,得意忘形,争权夺利,贪渎聚敛成风……”

听刘承训这么说,刘承祐神色倒柔和了些,自己这大哥,却是看得清楚。

“国家草创,经纶初构,一切以稳定社稷为先。然已生之弊病,想来在父亲与你的努力下,迟早都会革除。”刘承训用一种交代后事的语气,对刘承祐告诫道:“二郎,我观你行事,过于冷厉,性格过于刚烈,处事过于强硬,当此乱世,自当用重典,然一味如此,终究不是好事。日后为政,少行杀戮,多怀仁恕之心,需知兵强终究只是一时,仁道服人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

刘承训眼神渐迷离,看他竟然教育起治国之道来,刘承祐这心头,却是泛起些怪异。

“二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突然的,刘承祐期待地看着刘承祐。

“你……说。”刘承祐眼中闪过疑色。

“日后,留杨邠一条命!”刘承训幽幽地说道:“杨邠乃大汉元臣,长于吏政,然不识大体,为政专横,与你之间必是矛盾丛生,不可调解。但他终究只是文臣,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只盼你在清除,大汉朝堂上的这些元臣宿旧时,多些耐心,勿要过于狠戾,他们,毕竟是国家的功臣……”

“大哥你说笑了。”刘承祐温声说。

“你要答应我!”刘承训抓住了刘承祐的手。

此时的刘承训,思维似乎有些紊乱了,但那双眼睛却是十分地明亮。被其期盼地望着,刘承祐轻轻地点了下头。

刘承训身体放松下来,抬起微颤的手去拿酒杯,一口饮尽,面上兴致又来了,饶有兴趣地望着刘承祐:“二郎,你同我说实话,有没有想过武力夺取太子之位?”

闻言,刘承祐眼神飞过一道愕然,回视着刘承训,很是干脆对回答道:“没有!”

刘承训一直注意着刘承祐的表情,闻其回答,呵呵一笑:“我信你!”

“二郎,你还记得当初在晋阳的时候……”

接下来,便是刘承训碎碎念念地,说些刘承祐“不记得”的往事,动情怀念,感情真挚,让刘承祐都不禁有些感动。一直到,刘承训扛不住冷。

离开魏王府的时候,刘承祐心情没来由地有些沉重。事实上,刘承训那些话,对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但就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同时,他也知道,刘承训是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季了。

……

天福十二年,冬月二十,夜,雨木冰。在这个凄冷的雨夜,大汉魏王、开封府尹刘承训,薨。

皇帝刘知远哀恸不已,竟至昏厥,废朝三日,下令东京全城缟素,为刘承训披麻戴孝。以刘承训贤明彰于世,东京百姓,多怀念之。

第163章 索然无味

魏王刘承训的早逝,死得突然,死的悲伤,尤其于皇帝刘知远而言,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毋庸置疑的,对于长子,刘知远一向是十分满意的,在他身上投入了极多的精力与心血,将他视为继嗣之君培养,一度有直接确立他太子之位的想法,命他为开封府尹,足表其心意。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对刘承训的后事,刘知远操办地很隆重,哪怕国用不足,治丧规模仍旧很大,宁违礼制,于汴宫中举丧,前前后后,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方才结束。

其后,刘知远也病倒了,装都不好装,无力理政,将军政交给杨邠为首的宰臣,自居于留宫中休养,主待在仁明殿,大概是在李氏那里寻求安慰。

对刘承祐,刘知远给了他一点表示,同平章事,共同理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刘承祐,比起以往,更显得低调了。在朝堂上,与人为善,不争不抢。哪怕对杨邠,也是多有避让,少与其争执。在刘承训薨逝后,杨邠显然有些紧张彷徨。

不过,日日不辍者,还是进宫,给刘知远与李氏问安……

冬愈深了,岁寒之际,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经过近月的功夫,笼罩在宫内的忧伤终于消散不少。

“官家,相公们都来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垂拱殿中,内宦轻迈着步子,走到御案下,低声禀报道。

“让他们进来吧!”刘知远声音苍老了许多,不过没有多少波动。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刘知远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作为皇帝,终究不好视朝,此番要捡起荒废了的朝政,同时也安抚人心,这段时间,宫里宫外,流言四起,眼见着越发汹涌,再不出来漏个面,国家都要出问题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福!”很快,杨、王、二苏、窦、李等重臣进殿,一起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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