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决看不懂谢糖的神情,却觉得她把这首曲子弹奏得格外……格外哀伤,倒真像是一场触碰即碎的幻影一般,音乐从她指尖流淌下来,好像都在编织一场沉重的故事。
以至于,当他浑厚的大提琴加入以后,也无法改变整个曲子伤心的基调,蔺决想了想,干脆配合谢糖,为整首音乐又添入几分悲怆。
……
艺术系的教学楼下,阳光斑驳,陆昼和向宏坐在台阶上蹲墙角。
陆昼嘴里叼着根草,眉弓下的纠结和妒意拧成一团,他拼命告诫自己,忍住,不就是和别的男生合奏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音乐团那么多女孩子,难不成她们“男朋友”都要把和她们合奏的人揍一顿?
陆昼,忍住,你可以的。
然而,当听到音乐教室传来的曲子,竟然是《梦中的婚礼》之后,他:“……”
脑子里名为忍耐的弦“啪嗒”顷刻断裂。
陆昼扯掉草摔在地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往台阶上走。
向宏一把把他拉住:“人家原本练习时间就不多,你又要去打岔,等下人家更讨厌你了!”
陆昼卫衣衣链都被拽坏,指着三楼飘来音乐的窗户吼道:“他们居然弹这首曲子,什么意思,要结婚啊?!”
向宏毫无音乐细胞:“不是叫梦中的婚礼吗,说明只是做梦,其实没结成啊!”
“走开!”陆昼愤怒道:“做梦也不行!”
向宏:“忍住,昼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昼头爆青筋:“松开!”
“哦,那你去吧。”向宏怜悯地松开他。
陆昼:“……”
陆昼满头火,像是无处发泄的藏獒一样,踹飞一块石头,又颓丧地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来,抓了抓头发。
一切全乱套了,他只觉得。
他从小到大就不是会忍让的人,他想要什么,总是长驱直入,势在必得,可这一回……
他的傲慢被他自己按捺,揉成一团,扔进了远处的垃圾桶里。
*
晚上七点,学校礼堂附近灯火通明,很多富二代的家长都来看表演了,前排座位简直就像是另一个社交场合,只是没有举起红酒。
谢父明面上说是陪谢老太而来,实际上却是为了这场社交。
这所学校里,尤其是陆家小少爷所在的系,家长中有多少权贵他一清二楚。
他笑着和几个人打了招呼,谢翩跹正接了谢母和谢老太往礼堂走,路上笑盈盈地对谢老太介绍这次自己的表演曲目,话中不无得意,谢父走过来,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并没见到陆家有人来。
他不由得有些纳闷儿,听谢翩跹说这次陆昼是主持人,陆家怎么没有一个人前来?
陆家一向对外宣称陆昼是唯一的继承人,将所有的光环堆砌于这个小少爷头上,真正到了这种场合,却没人来,好像不怎么关心似的。
这倒怪了。
不过谢父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有些遗憾不能趁着这次机会认识陆家的人。
想到这里,他把谢翩跹叫到一边:“你们学校的陆昼呢?”
谢翩跹连忙道:“今晚他主持,他应该在后台,很忙,怎么了?”
谢父有点埋怨谢翩跹不开窍,直接挑明道:“既然来了,可以趁这个机会,你对他介绍一下你爸。”
陆昼是晚辈,他虽然不至于把巴结表现得太明显,但陆昼是陆家的继承人,光是这一层身份,就让多少人趋之若鹜,谢父自然想要早点结交,最好是通过陆昼这少年,和陆家搭上线。
谢翩跹哪里能不明白谢父的明示暗示,只是,她想起上次化妆间外陆昼那冰冷的一声“滚”,她脸色便有些发白。
她勉强笑了笑,道:“当然,我和他很熟,待会儿表演完了,我来负责引荐。”
谢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谢翩跹心中忐忑,匆匆将谢老太和父母的位置安排好,才去了后台。
上回去找陆昼,是因为化妆间刚好没人,即便被拒绝也不会丢脸。可今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后台全是等待参演的选手,她刚走过去,去找陆昼的心思便打消了——
这种场合,再被陆昼给脸色看,必定会传出去。
谢翩跹有些焦躁,而正在这时,台前已经报了她的节目,她只好强笑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礼服,昂着脖颈,竭力仪态自然地走了出去。
……
谢翩跹顺利地按照计划完成了自己的表演。
她表演的曲目那么难,几乎是在炫技,底下除了艺术系的人,大多数学生都听不出好坏,于是虽然知道此刻上台表演的是美食系的女神,但还是交头接耳,心不在焉,说说笑笑。
尤其是大多女生,迫不及待等待着陆昼上台,都对谢翩跹的表演很焦灼。
谢翩跹完成自己的曲目,自信地起身,对着台下鞠了一躬。
很顺利地得到了掌声,她看向台下的谢母,谢母对她竖起大拇指,她微微一笑,觉得今晚圆满成功,转身下台。
可正在这时,红布被掀开,打了领结,风度翩翩的陆昼从后台出来,开始报幕。
谢翩跹下意识被他吸引了一眼,脚步便慢了一下。
然后就听见在人山人海的尖叫声中陆昼低沉磁性的声音报出来的节目——
《梦中的婚礼》。
美食系的谢糖,艺术系的蔺决。
……
谢糖???
开什么玩笑?
谢翩跹僵硬得不能动弹,片刻后,听见有人上场,她飞快转身,惊愕地瞪着后台进场的地方,只见,真的是谢糖——!她穿了一件自己未见过的洁白的长裙,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朝着三角钢琴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昼的视线同样也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今晚的谢糖黑藻长发散开,在腰间微微晃着,白色裙角在膝盖处摇曳,她皮肤比雪白,清澈剔透的眸子在灯光照耀下,仿佛吸进了光亮。
陆昼盯着她的背影,脚步忽然就慢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眼台下大多数因为谢糖出场,而安静下来、被吸引了目光的观众。
他忽然扬起嘴角,漆黑的眉梢重新飞扬,郁闷一扫而光,他颇有几分洋洋得意,既是为自己的眼光,也是为自己的深藏功与名。
闪耀的灯光下,陆昼的人生里,头一回为别人而骄傲。
……
陆昼离开了舞台,谢翩跹却是半天都惊愕得缓不过神来。
她又看向谢糖身边穿着白衬衣在长脚椅上坐下来的蔺决,忍不住咬牙切齿。
又是这个人帮了谢糖?
台下的人看着谢翩跹一动不动,都不明所以,开始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快点下去。旁边的人也急了,匆匆上台,拽着谢翩跹退至后台。
谢翩跹踉跄一下,跌坐在后台的台阶上,颇有几分狼狈,她抬起头,指甲掐进了掌心。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到,她这个妹妹,一切都偏离了原应有的轨道。
……
不止是谢翩跹感到震惊,台下的谢父谢母也全都是惊愕无比,谢糖会弹钢琴?他们从所不知!
当年,生下谢翩跹的时候,谢父还在白手起家,谢家的钱财和资源只够把一个孩子尽心尽力培养好。而这个让谢母差点难产的女儿好不容易生下来以后,更是两个人的心头肉,两人开心地对视,决定要把宝贝女儿当成公主来培养。
可万万没想到一年后她就检查出来那种病。
两人爱女心切,自然都做了配型检查,可惜,都不匹配,于是,两人只好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再生一个。
幸好,生下来的妹妹谢糖和谢翩跹完全匹配,能够在未来翩跹最危难的时候救翩跹一命,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当时谢氏还在起步,两人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去培养两个孩子。
于是才将谢糖送去了乡下,只给她外婆一些生活费。
若不是谢糖外婆去世,两人可能永远也想不起这个出于意外才出生的孩子。
因此,他们的翩跹从小就被精心培养,被视若掌上明珠,而谢糖一早就在乡下长大,十岁以后再带回来培养,想必也已经晚了,于是两人并没有费心思……
钢琴、小提琴、剑术,各类才艺他们都让谢翩跹试过,最终谢翩跹熟练的只有钢琴。
而谢糖对此连接触都没有接触过。
现在怎么竟如此擅长——?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的谢糖,浑身在发光,从她指尖淌出的音乐,如诉如泣,哀伤冷清,宛如少女的低吟。
大提琴的浑厚抒情,更是为此增添几分怅然。
台下一开始还有人在遗憾陆昼报幕时间那么简短,还在说话,可渐渐的,都停止了声音,都忍不住抬头朝舞台上看去。
他们沉浸在旋律里,莫名有些想要掉泪。
谢老太也握紧了自己的手,浑浊的眼珠里出现一些湿意,她觉得这旋律似乎流淌着的是孙女的难过,让她心里也揪着疼。
……
一曲毕,全场安静几秒后,气氛竟然一瞬间达到了最顶峰,鼓掌尖叫声是方才谢翩跹表演时的数倍。
谢父发现自己身边好像是一个叫做王香雯的c班女生,竟然在悄悄抹眼泪。
他心底虽然也被谢糖的旋律给触动,但他到底是成年人,冷石心肠多了。
他看着台上谢幕的谢糖,移不开眼,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己这个小女儿,好像在自己和她母亲看不到的角落,无人问津中,悄然变得优秀起来。
这,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谢父一时之间心中掀起了一些疑惑和波澜。
……
等谢糖也表演完后,谢老太实在坐不住了,不打算继续看表演,竭力忍住老泪盈眶,要去找自己小孙女。正好谢母心中也惊愕不已,于是一道起身离开。
几人去后台,谢父一眼看见坐在角落里,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衣,正拿着矿泉水瓶喝水的少年陆昼。
他是长辈,自然不好主动过去搭讪,于是赶紧叫来谢翩跹。
谢翩跹脸色正发着白,心不在焉,止不住地去想谢糖演奏的事情,被谢父一叫,想也没想地过去,却是听见谢父催促她快些引荐。
谢翩跹脸色一下子更虚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