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他姥姥急着问:“你要去哪?”
“我去我们大院看看,邻居打电话说我们那恐怕也要搬呢,我去看看情况。”
“目前看样子你们那还不用搬,”陶然他大舅说,“如果你邻居都搬了,那你们也搬,回来找我们,我们帮你。”
刘娟点点头,要走,陶然他姥姥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哭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不让走。陶然觉得有些好笑,但又觉得很是伤感,刘娟笑着说:“娘,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回家去看看。”
他大舅和二舅都笑着劝她,对刘娟说:“老婆子年纪大了,受了惊吓了。”
陶然和刘娟走出中学校门,看到他姥姥还在廊下看他们,拄着个拐杖。刘娟忽然抹了一把泪,冲着陶然笑了笑。
即便知道老人只是年纪大了,心容易软,但为人子女,看到父母流眼泪,心还是痛的。
刘娟抓住陶然的手摸了摸,问:“冷不冷?”
“不冷。”陶然说。
“得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免得他担心。”
他们找了个小卖部,进去给陶建国打了个电话。陶建国说:“要是路上危险,你们就别急着回来了,先在县城呆着。”
“知道,你照顾好自己。”刘娟挂了电话,和陶然就往他们家走去。有个路口倒了好几棵树,有几个穿制服的男人正在清理。有一家店敞着大门,店里有个音响,声音开的老大,在播放王菲和那英合唱的《相约九八》。
第85章 秋来水涟涟┃八月十一日,水来
陶然他们到了小区外头就发现他们小区积水严重, 水都快到膝盖了,十字路口那有个水泵一直在往外抽水,但好像没什么用, 雨下的太大了。他们俩趟着水来到大院门口, 看见他们大院一楼的邻居都在走廊里,看见他们俩, 有人在朝他们招手:“你们娘俩怎么跑回来了?”
走廊里堆满了楼下搬上来的家具家电,还有人在楼道里做饭, 乱的很。他们俩上了楼, 跟邻居们打了招呼。他三奶奶说:“你们回来了, 我还想呢,这么大的雨,你们可怎么回来啊。”
“咱们这要紧么, 需要搬么?”
“大家伙都在等通知呢。上午的时候街道办事处的人来了,说让大家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
“依我看不要紧,”一个叔叔说,“撑死淹到一楼, 难道还能淹到二楼来?”
“淹是淹不到二楼,可是这房子在水里泡久了,谁知道安全不安全?何况估计再下两天咱们这边也要断水断电了, 生活都是问题。”
“而且不是有别的地方上个月就淹了么,我看新闻说,这涝灾之后才可怕,什么病菌都容易有, 咱们这水退了之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照你说,我们都搬走得了,可谁搬的走啊,而且大家都跑到城北学校去了,一伙人挤在一起吃睡,想想就觉得脏的不行。”
刘娟和陶然开门进了自己家,他三奶奶也跟着进来了,关上门说:“一开始有楼下的人说想给你们打个电话,到你们家来住,我给回绝了,知道你爱干净,别人要来了,不知道要把你家糟蹋成什么样呢。再说了,你家这么多东西,万一少了什么可怎么好。”
“谁要来住啊?”
“胡家的,他俩女儿不是拖家带口地跑到县城来了么,说家里住不下,又不想到学校去。”
“咱们这危险么,要搬么?”
“他们都说再等等看,不过我家小子说,要不要搬,也就这两天了。鲁河那去了好几卡车的官兵都在守堤呢。真要泄洪,咱们也得搬。”他三奶奶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老天爷别下了,赶紧停。”
陶然和刘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客厅里,收拾收拾就过了午饭时间了,他奶奶过来叫他们去吃饭:“你们这锅碗瓢盆都没有了,这两天就在我家吃吧。”
他三奶奶家就夫妻俩共一个小儿子在,吃饭的时候说起大院里的事,他三奶奶忽然说:“余欢她男人死了,你们知道不?”
陶然吃了一惊,刘娟也很吃惊,说:“不知道呀,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死了?”
“好像是去市里,在一个桥洞底下淹死了。”
陶然觉得这事听着耳熟,便问:“是城南的桥洞么?”
“那还不知道。也是昨天晚上的时候吧,楼下突然传来余欢的哭声,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呦,大家伙一问才知道,听说大前天就死了,警察一直不知道是哪家的人,查了半天才知道身份的。也是作孽,他们俩才扯的证,这人就没了。”
“这几天一直下雨,他去市里做什么?”刘娟问。
“听说他们家儿子在市里,有人给他们带了信,这不是一直下大雨么,听说那陈平不放心,想去看看,谁想到半道里淹死了。他也是不熟悉路,不知道深浅,听说那桥洞不是头一回淹死人了,余欢如今也在市里,正找人打官司呢。”
刘娟和陶然听了心里都很不好受。他们对陈平没什么感情,但印象都很深刻,又想到那是余和平的亲生父亲,心里更是怆然。
“我说呢,刚才楼道里那么多人,怎么没看见他们两口子,我还以为他们搬走了呢。”刘娟说着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太妖孽的女人啊,没男人降得住。”
刘娟微微垂着头,说:“她这辈子也是真可怜。”
“可不是么,男人没了,儿子也跑了。不过她这样的女人,谁知道能伤心几天呢,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又有新欢了。”
他三奶奶是很不喜欢余欢的,甚至于比刘娟她们这些年轻一辈的更不喜欢,觉得她放浪,妖冶,这样的女人,就该是这样的命运,可怜更可恨。
陶然的感触就更深一些,因为想到余和平,觉得心情有些沉重。他想余和平如果知道了这个噩耗,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好像人们习惯于给人定性,一个人如果作奸犯科,就是个十足十的坏人,可即便陈平这样的男人,对待自己的骨肉,可能也有着发自肺腑的真情。
只可惜余和平没看到,也不会看到了。
天灾总伴随着死亡,陈平的死或许只是个序曲,但死亡总是沉重的,在这样阴霾的,让人畏惧的大雨天气里更显悲怆。母子俩回到家里,陶然问刘娟:“这事是不是该告诉余和平一声?”
刘娟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完看向窗外,窗外大雨滂沱,下在每个人的心里,冰凉而沉重。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天气。
余和平趴在窗前,看着大雨中的长海大学,水雾下面是葱郁的树木,长海大学里有好多树。他趴在窗口,窗口的雨水溅湿了他的胳膊,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想着他要不要回去一趟。
长明县会出事么?余欢和陈平安不安全?他并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但也不想他们出事。他有些困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明明讨厌他们讨厌的要死,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可如今竟然有些担心,他为自己不够决绝和冷酷而烦恼。
梁成东推门进来,说:“你这样不冷?”
他回头看了梁成东一眼,梁成东说:“出来吃饭了。”
大概是没什么事,这顿午饭梁成东做的非常丰盛,还炖了排骨汤。但余和平胃口并不好,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梁成东问:“你这没事么,要不要再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没事,”余和平看着窗外说,“这雨好大。”
“恐怕还有的下,”梁成东说,“现在东河驻扎了部队官兵,河面好像已经过了警戒线很多了。”
超市里很多人在抢购粮油和蔬菜瓜果,路上车辆也越来越少,天上的雨仿佛下不完,长海市一片萧瑟,凄冷,只有电视里是奔腾的,紧张而急促的。吃完饭,余和平打开电视机,调到了长明县电视台,结果只看见电视台只有一个蓝色的屏幕,上面写着几个字“舍小家,为大家”。
“这……这是怎么回事……”余和平怔怔地看着电视,被那蓝色的屏幕刺痛了眼睛。
梁成东也愣了一下,拿过遥控器试了几下,确定不是电视机出问题。
在床上躺着的陶建国本来在看中央台的新闻,加广告的间隙调到县电视台看了一眼,看到屏幕上的字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立马给陶然他们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是陶然他三奶奶接的,陶建国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还不知道情况呢,让她小儿子打开电视看了一眼,这一下一家人都慌了,赶紧出去跟走廊里的邻居们说,大家伙便全都跑到她家里看电视。
蓝色屏幕突然消失,县领导出现在屏幕上,念的稿子大家都无心去听,只反复播报让大家赶紧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哪里安全啊,城北安全么?”
“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决堤了啊?”
“那咱们都赶紧走吧,别在这呆着了。”
“这怎么走啊,一时半会也都搬不了啊,太突然了……”
“还搬什么东西,逃命要紧,恐怕要发大水了!”
人群里慌乱成一团,陶然看向刘娟,刘娟赶紧跑回家里收拾东西,陶然跑进来,说:“妈,只拿贵重点的东西就行了,别的别拿了。”
刘娟也不说话,只脸色发白地收拾东西。楼道里乱成一团,本来堆积了很多家具家电,因为大家都有些慌乱,都急着翻找值钱的物件,家具家电到处乱倒,响成了一团,有一户人家的老人大概受到了惊吓,身体有些不大好,他家里便有女人哭了起来。
外头忽然响起了扩音喇叭的声音,有人在一遍一遍地喊:“大家赶紧撤离,大家赶紧撤离……鲁河……大家赶紧撤离,赶紧撤离!”
大概是风雨太大,声音忽然有片刻的缥缈,听不大清楚,但足够让大院里的人惊慌失措。早有人什么都不拿抱着孩子往楼下跑,远处似乎响起了隆隆声,有人喊了一声:“肯定是洪水来了!”
刘娟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便掉在了地上,陶然要弯腰去捡,她却一把拽住陶然朝外走,楼道里一片狼藉,他三奶奶趴在小儿子的背上,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陶然要帮她拿,她却躲了一下,众人纷纷下了楼,才发现楼下的水已经到膝盖了。
第86章 秋来水涟涟┃八月十一日,集合前奏
外头喇叭里的声音更清楚了, 他们这里的人一大半都还没有搬,如今全都拖家带口地跑出来了。一个人惊慌就会带动一群人惊慌,大家彼此影响, 都仿佛洪水已经来了一般。有一户人家男人可能不在家, 一个女人抱了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的, 一个还不到一岁的样子,孩子哭, 大人又慌, 那女人便有些力不从心, 孩子差点从怀里掉下来。陶然挣脱了刘娟的手,跑过去说:“我帮你。”
可能是太惊慌了,那女人也没有拒绝, 只感激地说了声“谢谢”。陶然抱着较小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脸颊贴着的他的耳朵。陶然将他抱得更紧,回头看了一眼长明县的主干道, 只看到除了奔跑的人,便是望不到头的水。
越往北地势越高,地上的水也越来越浅, 大家的脚步也都慢了下来。因为外头还在下大雨,地上水又多,大家全都湿透了。陶然却没觉得冷,只觉得身体都是紧绷的。他回头去找刘娟, 却发现刘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心里一下子惊慌起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刘娟从后面慢慢赶了上来,同路的还有那个孩子的母亲。
他刚才太紧张了,都不知道自己跑那么快。他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那孩子已经不哭了,只仅仅搂着他的脖子,怔怔地看着他妈妈。
他们赶到中学里头,里头的人比他们中午离开的时候多多了,还来了很多武警官兵。陶然将那孩子交给了他母亲,他母亲千恩万谢地领着孩子去了,刘娟喘着气问:“你还好吧?”
陶然喘着气点点头。他们出来的太急,雨衣都没有穿,如今都成了落汤鸡,冷的很。陶然他二舅翻出两身衣服来,递给了陶然和刘娟:“换上吧,别冻着了。”
很多人都在教室里换衣服,大家都忘了避忌。陶然背着人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干衣服,衣服是他二舅的,他穿有点大。刘娟是女人,没敢脱,只披了外套在身上。她蹲下来跟陶然他姥姥说话,老人家摸了摸她的脸,没说话。
大家都在关心洪水有没有蔓延过来的消息,过了一会传了消息过来,原来是鲁河大堤破了好几个口子,政府怕守不住,所以才紧急让大家撤离,如今已经堵上了。虚惊一场,大家却都很庆幸。
“咱们这肯定没事,好歹也是县城,淹一般也淹乡下。”
“我也这么觉得,今年发生洪涝灾害的地方那么多,谁听说哪个城市淹了。”
“政府想最大程度降低损失,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大家得配合。”
大家七嘴八舌地挤在教室里议论,忽然有人喊了一句:“这雨好像要停了!”
大家纷纷对偶朝窗外看,雨势果然小了很多,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了掌,但不一会大家全都鼓起掌来,都很兴奋,即便是短暂的雨停,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一份暂时的慰藉。
政府部门来了人,说大堤人手不够,要求所有青壮力都去大坝帮个忙。大概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大部分人都踊跃去了,家里也很少有人阻拦。陶然他大舅二舅也去了,外头的雨好像小了一些,陶然穿着他姥姥给他的雨衣穿过操场,去食堂领饭。
当地有关部门在食堂为前来避难的老百姓免费提供吃食,每人一份菜一份汤,因为算不上好吃,也没人多领,家里有几口就要几份。倒是发放的矿泉水很多人几瓶几瓶地拿,不一会就抢光了。
陶然的姥姥一点都吃不下,老人家太担心了,她见过洪水的厉害,因此更加心存畏惧。陶然和刘娟也只吃了两口,刘娟说:“家里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没带出来呢,可千万不要发大水。”
陶然闻言看了看外头的天,雨虽然小了,但乌云密布,看的人心里沉沉的。他在这时候突然想起陶建国和盛昱龙来,觉得自己不安而惊慌,如果有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在就好了。
陶建国在家里着急的不行,他再给陶然他三奶奶家打电话,已经没人接了。这是生死大事,还事关他的媳妇和儿子,他哪能坐得住,就跟盛昱龙说了一声:“我去县里看看他们,跟你说一声,往我们这打电话要是没打通你也不用担心。”
盛昱龙说:“你瘸着个腿还往哪去。要真像你担心的那样,你去了能干什么。”
“别说瘸着腿了,我就是残废了,爬也得爬回去看看啊,不然我心里实在担心。你放心,我觉得肯定没事。”
陶建国只是有些担心,对于长明县是否会被淹,他其实并不确定,所以并没有那种畏惧感。但是盛昱龙和他当年都是参加过抢险的人,洪水来了有多可怕,他们都是亲眼见识过的,盛昱龙觉得这事可大可小,要真大了,可就要命了。
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周芳问他:“你要去哪?”
“我要去长明县。”
周芳并不知道洪水的厉害,她安坐在家中,也不知道长明县的具体情况,她不担心盛昱龙去了会危险,而是担心盛昱龙的腿:“你瘸着腿往哪跑?”
“我腿没事。”盛昱龙说着就坐在床沿上,弯腰去解他腿上的绷带和石膏。周芳都吓傻了,拉住他问:“你干什么啊,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