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画面来自一台放置在市级公路边上的低清晰度天网摄像头。
根据视频角落的信息栏显示,摄像头是好些年前的老旧型号,一旦故障不会维修直接更换那种。
它的支架也出了点状况,不再像寻常的天网那样对准着路口,反倒往下方偏着,大半对准了地面和田地里。
因为角度偏低,导致这摄像头的可视范围较小,甚至已在天网警务系统中被降低了权重。
过不得阵子,下次集中更换就会拿掉它换个新型号。
全省范围内的监控数量太多,目前各大次级城市的第二重步骤像素填充依然要放到蜀川天网中心新建的大型服务器中运行,没能普及到全省各地县市。
服务器算力严重不足,像这个被降权的轻微故障摄像头,虽然在第一重步骤低像素定位中表现出异常,但在第二步骤就被直接略过了。
第一重与第二重步骤之间虽有人工排查,但警务人员再是认真仔细,也不可能做到巨细无遗,遑论四天前的一个短暂闪过的小画面。
沈崇能正巧发现异常,一方面是他记忆力强,扫得快和多,另一方面也有些运气成分。
画面中,一个十分鬼魅的黑影在田埂边倏忽一闪即逝,总共出现的时间不足两秒。
这东西的速度不算特别快,与一般的犬类没什么区别,在低像素与低亮度的情况下,很容易被误认为黑狗。
刚开始时沈崇也在晃眼间判断失误了,幸好他容错率高,等他绕过一大圈,猛又从脑子里把这画面抓了出来,重新审视就发现问题了。
这黑影绝非黑狗,因为它根本没有脚!
它通过的路径上散落的树枝影响了人眼判断,被误认为是它的脚了。
它比犬类长很多,身材比例不协调。
只是一开始沈崇下意识的以为这是低像素摄像头的拖影,但在他将视频转存到自己电脑上,用笔记本对其进行像素填充后发现了问题。
像素填充后的视频看起来明晰多了,这就是个体宽约三四十厘米,体长逾两米的怪物。
虽然这玩意儿的运动能力远未超标,但沈崇想破脑子也想不通到底是个啥。
蛇?
那也太粗又太短了。
鳄鱼或者蜥蜴?
脚呢!
一个把自己裹成油条,然后面部着地以极快的速度蹭着田冲过去的人?
沈崇表示不相信世上有那么智障的蛇皮妖孽。
那边欣欣依然兴冲冲的在封吹雪指导下画画,沈崇则通过斩妖信息系统主动发出申请,请求查阅最近这两年里乐县的无头悬案卷宗。
无敌记忆衍生出来的超强直觉告诉他,这黑影的背后必有蹊跷。
我得查!
华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乐县这样毫不起眼的小县城也拥有数十万人口,每年正常与非正常死亡人口数万,失踪人口数千。
地方警务部门用尽全力也不可能找回全部失踪人口,光是档案整理及卷宗分类就得耗去大量人力物力。
幸好如今信息化普及,若是以前,光翻个卷宗就能让人当场崩溃,更何况警务部门的工作量远不只这些。
沈崇先检查了所有非正常死亡的卷宗,全部排除掉疑点,又将精力转到那数千份失踪卷宗里,以平均每十秒一份的速度扫荡浏览。
这次他想查的东西太宽泛,没办法总结出明确的筛选条件,只能靠肉眼观察和脑子记忆。
幸好警务系统的卷宗都言简意赅,表意明确,他每次都只需挑出数个关键词,便能将整件案子的情况装入脑海。
下午五点,他已经以令人发指的速度扫完近六百份卷宗。
万里长征看似才走到几分之一,但他接下来的步骤却可以大为精简。
两年前的一起案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可以照着这案子的关键节点设置检索条件并编写脚本了。
这是一起儿童失踪案,就读于乐县中兴乡小的二年级学生,一名八岁的孩子在放学路上突然消失。
案发现场就在水田边,留下少量搏斗挣扎痕迹。
当时远远的有目击证人发现情况不妙,提着棍子往这边冲来。
结果等他冲到近前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地上只稀稀拉拉掉落着破碎的衣物,还有小男生的书包。
他的目击口供里提到,案子发生时正是秋收时节,田里的水稻涨势很旺,他只能看见孩子低头在踢打什么,时而能看见个黑影窜起来。
那应该是条黑狗,狗很凶,皮毛油亮。
他本以为自己能救下孩子的,没想到那孩子和“黑狗”竟凭空消失,去向都不知道,水稻也没有被压塌的痕迹。
虽然这案子发生在两年前,但里面关于黑影的描述却让他瞬间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如同过电。
这黑影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与四天前那画面里闪过的黑影是同一个玩意儿!
既然会主动袭击人,并造成了人口失踪,那不是妖怪也是个灵能者。
这货已经在外面流落两年了啊,比壁虎人还撑得久。
妈蛋,斩妖里的人都在吃翔咩?
他又到斩妖系统里去查资料,想看看战斗部的动向,确定一下斩妖究竟有没重视这起案子。
妈蛋,居然查不到,说编外人员无法查询战斗部成员的任务记录。
他正想起身找个角落给标哥打电话呢,那边欣欣却已经兴奋的大喊起来,“爸爸!我画完啦!”
沈崇心思顿收,赶紧往欣欣那边走去,乐呵呵的说道:“呐,现在可以让爸爸看一下惊喜了吗?”
欣欣重重点头,“当然可以!封老师表扬我画得很好呢!”
沈崇又看向封吹雪,却发现她面露尴尬,居然在闪躲自己的眼神。
他心头暗呼不妙,欣欣到底画了个什么?
两秒钟后他就明白了。
欣欣站起身,将画板翻转对准了他,“当当当当!爸爸你快看我画得好不好呀?”
看着面前这花花绿绿的画面,沈崇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是相当的复杂难明,无力吐槽。
封妹子说让欣欣自由发挥,驰骋想象,我也赞成并同意。
可你就不能好好的引导一下吗?
你怎么可以让孩子画清明祭祖?
你是在搞笑吗?
被沈崇略带愤怒的灼灼眼神盯着,封吹雪脑袋低垂下去。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一开始,欣欣先画出沈崇,封吹雪以为这是副很普通不过的父亲的肖像画。
按照欣欣提笔的构图,另外还有大面积留白,她应该还会把妈妈和她自己也画上。
再然后,欣欣果然画上了妈妈和自己。
封吹雪又认为这是孩子们画画最乐此不彼的一家三口图,虽然有点缺乏新意,但勉强也能接受。
经过自己的指导和调色,她一定能画得比以前更漂亮。
封妹子正这么想着,欣欣又继续在画面上增加人物了。
她在妈妈的背后又画了两个人,并给吹雪老师介绍,这是我的外公外婆,每年三四月份,我和妈妈都会回到外公外婆的家里,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呢。
封吹雪暗中点赞,自主构图竟能想到把外公外婆画出来,多不容易啊。
画完外公外婆之后,欣欣又在沈崇的背后画出新人物。
欣欣说,这是我的爷爷奶奶。
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爸爸的妈妈是奶奶!
封吹雪不知道她并未见过爷爷奶奶,倒是从她笔下的沈崇双亲眉目上看出了些沈崇本人的味道,这就很厉害了。
欣欣写生的功底与灵性相当惊人。
画完这七个人物,她竟又在四周点缀出更多大大小小的小人儿。
有远景,有近景,画上人物的比例虽然不算太精准,但已经能体现出近景和远景的层次感。
她将近景里的人物眉眼五官画得同样细致,远景人物里她也想尝试,但奈何人物实在太小了,无从下笔。
封吹雪就教她用特细勾线笔简单的点出眼睛嘴巴。
“这是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欣欣指着近景中那群孩子说道。
她又指着远处的人群说,“这是我的舅舅,这是大舅舅,二舅舅,还有大舅妈,二舅妈,舅婆,舅公……”
说完,欣欣便在A3纸的外侧勾勒出群山。
封吹雪当时就惊叹了。
虽然构图有些不协调,人物和群山中间留白太多,但能把一大家子春游的场景画出来,已经殊为不易。
可为什么二代的长辈里只有妈妈那边的人呢,没有爸爸那边的姨妈姨婆什么的吗?
同辈里也只有表兄弟姐妹,没有堂兄弟姐妹这些。
突然,当下午四点钟左右时,欣欣开始在封吹雪以为是失误的留白里添加上土包和长方形,封妹子发现不对劲了。
这……
这些是坟墓和墓碑吧!
她画的不是春游,是清明祭祖!
她当时简直要昏厥,很想把沈崇叫过来,却见沈崇盯电脑盯得全神贯注,不便打扰。
她试探着想让欣欣改变主意,却不曾想,这孩子竟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那里的,很好玩,今年好想让爸爸也一起去什么的。
封妹子说不出话来了。
得,破罐子破摔吧。
希望沈先生不要太生气,他能更多的注意到欣欣在构图和人物刻画上的精巧心思,还有漂亮的色彩感知。
很遗憾,显然此时沈崇在生气,封吹雪拘谨的捏着手,没想到自己第一堂课就搞砸了,紧张的起身,“沈先生,对……对不起。”
沈崇深吸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察觉到封吹雪的紧张,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劲,可能是受到先前看了那么多卷宗的影响吧,负面情绪过多。
他摆摆手,勉强笑笑,“没事没事。”
欣欣敏锐的察觉到沈崇好像不是很高兴,情绪迅速低落下去,“爸爸,那个……欣欣画的不好吗?对不起爸爸……”
沈崇赶紧蹲下来,抱住她一起看这幅画,笑着刮刮她的小鼻子,“没有呢,欣欣画得很好,很漂亮。”
欣欣立马又开心起来,指着沈崇背后的两位老人,“爸爸,这是我画的爷爷奶奶,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们,我画的像不像他们呀!”
沈崇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乖女儿,爸爸也没有真正的见过你的爷爷奶奶啊。
“像,很像!”
他只能如此答道。
“嘢!我成功啦!这次我很听话的,没有只画爸爸妈妈,我还画了好多人。这是外公外婆……我们每年这个时候……”
听着宝贝女儿在自己怀中絮絮叨叨她小小的脑袋里那些明明本该已经淡去,但却莫名很深刻的清明祭祖的记忆,沈崇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她喜欢热闹,但平时基本都和老林一起住在蜀都,与她在京平的兄弟姐妹们不在一起。
每年孩子们也就那么两三次能聚集在一起,其中一次就是清明祭祖。
小孩子对祭祖这事的概念不明晰,以为是春游一样的集体活动,反而喜欢得紧,所以她才画出这样一幅画。
不能怪欣欣,更不能怪封吹雪。
端正心态之后,沈崇再去看这幅画时就真如封吹雪期望的那样,留意到其中的厉害之处了。
“吹雪老师,你来给我点评一下呢?”
见他主动拉开话头,封吹雪知道他已经想通,暗自长舒口气,在旁边蹲下来,先夸道:“欣欣真的很厉害呢,就从她刚才提笔的构思说起吧……”
良久,欣欣或许是有些累,竟在沈崇怀中沉沉睡去。
沈崇则被封吹雪夸欣欣的话吹得乐上了云霄,“欣欣的天分真有这么厉害?”
“嗯,比我厉害多了!我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五岁的孩子能有这水平。”
“那比起现在的你呢?”
封吹雪这次想了想,“如果她一直对美术感兴趣,持之以恒的学习,未必不能超过我。我没骗你。”
这下沈崇不得不惊,封吹雪可是已经天赋爆种,并且还在持续爆种的选手,欣欣居然还能比?
“总之今天多谢吹雪老师啦,我刚才误会你了,我给你道歉。”
“没事没事,都理解的,那我就先走啦?”
“好的,路上注意安全。”
“恩恩。”
等封吹雪走后,沈崇将欣欣抱到楼上,让她在床上自己睡。
蒋玉很快就回,沈崇与吴妈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
今天欣欣画出的画他带走了。
走在路上,他想起先前欣欣问他的一席话。
“爸爸,你可以跟我和妈妈一起回去吗?我们一起去爬山好不好?”
“今年不可以的。”
“啊?但是爸爸你都从来没有去过呢。”
“爸爸今年还有别的事情呀。”
“那以后一定要去喔。”
“好的,我答应你。”
“那爸爸你要去做什么呀?”
“今年啊,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啊?那我不和妈妈回去了,我也要看爷爷奶奶!”
“等欣欣你再长大一点吧,好不好?”
“好吧……唉……”
他捏紧了手里的清明祭祖图,暗想,不管乐县到底有没出事,自己是该回一趟老家了。
对于那些突然被欣欣提起的人和事,明明自己的记忆力如此之强,竟已有隐隐消散在记忆深处的迹象。
那不是被遗忘,而是被深沉的藏在角落,除非主动去回想,否则他们不会自发的跳出来。
可这都是前身的过往,而如今的自己要把握当下,这样才有未来,欣欣是自己的未来。
但是,我也不能完全抛弃过往。
没有过去的我,就没有如今和未来的我。
前身的过去,也是我的过去。
只有这样我才算个完整的生命。
如果没有欣欣,他依然把自己当成了浮萍。
现在他想去寻一寻自己的另一条根,也好别活得太空洞,更弥补一下再也找不回的,永远失去的遗憾。
哪怕只有两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