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 沈珠曦减少了李鹃的进食次数,李鹃明显急躁起来,整日发出沙哑可怜的嗷嗷声。
李鹜冷眼看着沈珠曦那呆瓜每日和虎崽子“讲道理”, 终于, 等到虎崽子把院子里晒太阳的豆绿牡丹啃得稀巴烂,被沈珠曦一怒之下关了禁闭后,李鹜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李鹊取下静室的门栓, 李鹍屏住呼吸推开房门,李鹜一脚拦住想要爬过门槛逃出的虎崽子, 捏着它的后颈, 将它一把提了起来。
“沈珠曦这是喂猪呢……怎么这么重!”
李鹜骂骂咧咧地把虎崽子扔进麻袋里, 袋子里还有一只活鸡, 至少一个时辰里,虎崽子应该不会折腾。
“大哥, 我陪你去吧。”李鹊道。
“我也陪你……”李鹍道。
“你们留在这里,替我糊弄一二。”李鹜道,“我把它扔去山上就回来, 你嫂子要是问我,就说我去范府了。”
交代完两人, 李鹜提着麻袋,做贼般地鬼鬼祟祟离开了四合院。
另一边, 沈珠曦正在随记鸡店, 和随蕊一起观看九娘从鱼头镇寄来的信。
九娘不认字,虽让朱秀才代笔, 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了九娘特有的语气。她半娇半嗔, 半真半假地责备她们两人都抛下她一走了之, 让她独自一人在鱼头县好生寂寞。
随信寄来的,还有两个干葫芦做的小酒壶,里面装着半斤九娘新研发的梦仙酒,沈珠曦怕酒气发散,不敢揭开壶盖,光是靠近壶盖,就能闻到醇厚的酒香。
李鹜定然喜欢。
沈珠曦想也没想就决定把这壶酒送给李鹜。
有酒还不够,沈珠曦决定回家时再买一根卤猪蹄,等李鹜回家,见到这两样东西,一定会非常高兴。
只希望他不要一个高兴,再发表一篇《爱蹄说》。
收到九娘的信,沈珠曦和随蕊都很开心,但这开心之中,又带着一缕忧郁:粮价飞涨的问题不止是襄阳城才有,就连金州的鱼头县也出现了粮价飙升的情况。
粮食短缺的问题似乎正在进一步蔓延。
“开春之前,你们一定要省着点粮食。能去外边买的就去外边买,不要消耗存粮……”掌家更有经验的随蕊送沈珠曦出门时,还不忘反复叮嘱。
沈珠曦一一应下,又问她可有粮食过冬。
“我们家是卖吃的,怎么可能没点存粮?”随蕊大方道,“你要是没东西吃了,就上我家来——不过别告诉李鹜,那厮狡猾得很,说不定会故意不给你饭吃,让你来我家天天蹭饭。”
沈珠曦哭笑不得:“他不会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随蕊不服气地嘟哝一声。
沈珠曦告别了随蕊,在途径的卤食店停了下来。她看着柜台上空荡荡的筲箕,问无精打采的店家:“掌柜,还有卤猪蹄吗?”
掌柜抬眼,看向她腰间的荷包:“卤蹄五两银子一根。”
“……能切半根吗?”
掌柜没说话,直接起身钻进了店铺后院。没一会,他用荷叶包着一根卤猪蹄出来了。掌柜沉默地站在柜台前,锋利的砍刀咚地一声下去,案板上的猪蹄就变成了两半。
“掌柜,你为什么不把卤食放在柜面上了?”沈珠曦问。
掌柜言简意赅道:“怕被抢。”
“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敢抢?”沈珠曦吃惊道。
掌柜抬眼看了她一眼:“人都要饿晕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
襄阳的情况竟已恶劣至此……
“官府可有应对之策?”沈珠曦忍不住道。
“能有什么应对之策?”掌柜讥讽反问,“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了呗。头顶乌纱帽的老爷们哪能想起我们百姓的死活。”
他把半根猪蹄包了起来,用一根细麻绳系好后递给沈珠曦。
“再过两日你就不用来了,我不卖卤猪蹄了。”
沈珠曦大惊:“为什么?”
“没有合适的猪了。”掌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去肉铺看看,猪羊和人一样,都饿得皮包骨头了。”
沈珠曦心情低沉地离开了卤食铺。一路上所见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目光麻木。有一身补丁的老妇,倚在低矮的门前,浑浊的视线跟着沈珠曦手里的荷叶包移动。几个瘦脱了相的小孩追逐着跑过街道,被追逐的那小孩手里攥着半块脏兮兮的红薯。
她觉得手里的半根猪蹄愈发沉重。
回到四合院所在的巷子口时,沈珠曦偶然遇见一队穿官服的衙役,为首那人见到沈珠曦立即行了一礼。
“李夫人来的正巧,我们范大人在府中召人议事,还请夫人代为传话,请李爷尽快去一趟范府。”
“可是为了饥荒一事?”沈珠曦脱口而出。
为首衙役诧异地看她一眼:“应当不是。”
眼下还有比饥荒更重要的事吗?
沈珠曦压着怒意,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一队衙役。
她回到家,将卤猪蹄和酒壶递给迎上了的婢女,道:“等老爷回来后,把酒热上,猪蹄切了端出。”
沈珠曦走进后院,打算去把关禁闭的李鹃放出来。她刚走到静室门前,李鹊和李鹍就从走廊另一头穿了出来。
“嫂子。”李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珠曦的手从门栓上放了下去。
“我刚回来。”她道,“李鹜呢?”
“大哥被叫去范府,午食只有我们三个吃了。”
“他去了范府?”沈珠曦吃惊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李鹊似乎看出她心里的狐疑,顿了顿,模糊不清道:“……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走了有些时候了。嫂子有事要找大哥?”
李鹊说李鹜去了范府,可她刚刚才在门口遇见知府的人。
他根本没去范府,他去了哪里?
沈珠曦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忽然抽出门栓,猛地打开了静室的门。
“嫂子——”李鹊的后半句话在沈珠曦看到空荡荡的静室后吞了下去。
联想起李鹜反常的踪迹,沈珠曦立即明白了。
“他把李鹃带去哪儿了?”沈珠曦走出静室,怒目看着眼神躲闪的两人。
“嫂子……”
“告诉我,他带李鹃去哪儿了!”
李鹊看着怒目而视的沈珠曦,沉默半晌,说:“大哥把它送回它该回的地方了。”
沈珠曦转身就走!
李鹜一定是去了山上!
“嫂子,你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你别贸然……”李鹊追了出来。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沈珠曦拦下一个在门口骑竹马玩耍的小女孩道:“你看见我相公去哪里了吗?”
小女孩平时从沈珠曦这里没少拿到零碎吃食,闻言笑嘻嘻地把手一指,想也不想就出卖了李鹜的行踪。
走左边是去东门,走右边是去西门,只有这两座门外有山林,李鹜若要放生李鹃,只有这两个地方合适。小女孩既然指的是左边,那他肯定去的是东门外的柿子山。
沈珠曦确定方向,毫不犹豫向着东门走去。
李鹊和李鹍紧随其后,李鹊知道劝她不动,不发一语地跟在她身边。
沈珠曦搭上一辆载客的牛车,李鹊和李鹍接着跳了上来,李鹊交过三个人的车钱后,牛车直奔东门外的柿子山。
“嫂子,大哥也是为你好。”李鹊道,“它始终是猛兽,我们于它而言,都是行走的鲜肉。更何况,现在粮食紧缺,我们养活自己便困难了,它越吃越多,我们总有养不起它的一天。”
沈珠曦许久没说话,等到牛车在东门停下,接受守城役人的检查时,她才低声道:
“……我知道。”
她知道,她捡回来的这只长不大的小猫,极有可能是李鹜所说的老虎崽子。
她知道,她和李鹃总有一日会分别。
她知道,只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分别而难过。父皇,母后她护不住,白团和李鹃二世她也护不住。
沈珠曦不免感到深深的挫败。
她和李鹜三兄弟,是否也会有分离的一天?她会继续回去当表面光鲜的越国公主,继续在寂寥空旷的深宫里和一只猫自言自语。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沈珠曦就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只冷酷的大手,拽着她的喉咙管往下扯。
“……我只想看它最后一眼。”她喃喃道。
牛车驶出车门,在柿子山下将他们三人放了下来。沈珠曦提着裙角,神情坚毅地爬上了她最不愿意爬的山路,李鹊李鹍两兄弟跟在身后,李鹍嚷着要抓山鸡回去烤,李鹊在一旁泼他冷水:
“连山都被人薅秃了,你还想打山鸡?鸡毛早都不剩了。”
三人爬上山路走了一段,依然不见李鹜身影,柿子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鹜若想放生李鹃,绝不会选择时有采药人和猎人出没的前山。沈珠曦专盯着泥泞小径外的两边寻找,果然找到了一行新鲜的鞋印。
李鹊蹲下来看了半晌,点头道:“是大哥的鞋子大小。”
三人顺着脚印往树林深处走去。
一片枯叶被轻轻踩碎。
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一只花斑大虎挪开寸厚的脚掌,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