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持玉和苏如晦俱是一愣。
苏如晦托着下巴道:“三十二年前,我娘在长城外遇刺。刺杀她的,该不会就是你们吧?”
“什么刺杀,是追击!”神荼强调,“圣女战死途中,你母亲带走了我们的圣子,我们当然要夺回圣子。当年雪境一共有五位妖祖,五位妖祖皆是朝圣境大宗师,我们的大妖祖罗浮王离登天仅一步之遥。圣女带走圣子,王城震惊,五位妖祖联手追击。他们在雪境长城十里外追上了你母亲,你母亲让人把圣子送入人间,单挑我族五妖祖。”
“单挑五妖祖……”苏如晦沉思。
神荼耸耸肩,“结果可想而知,你母亲虽然也是朝圣境高手,可是以一敌五,谈何容易?我听闻,战役到最后,你的母亲至死没有低下头颅。真奇怪,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你母亲为何要为了两只她素昧平生的妖舍弃自己的性命?”
“然后呢?”苏如晦问。
“多年来,我们妖族居住于雪境天极,饱受风雪的折磨。为了抵挡风雪,我们甚至耗费数代妖的心血,建造了‘穹顶’遮蔽王城。而你们人间坐享洞天福地,子子孙孙无穷尽,甚至还夺走我们的圣子。那次之后,罗浮王决意挥师南下,占领人间。可是你们人间实在太远了,几万里的路途,粮草辎重根本无法接续。五位妖祖乃朝圣境秘术者,可以数月不食不饮,风雪亦不能摧折。而我们的军队毕竟大多是普通妖族,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风雪,就足以让他们冻毙途中。即便到了人间,他们也无法越过你们的雪境长城。”
苏如晦啧啧叹了两声,“你们应该没这么容易放弃吧?是不是另辟了什么别的蹊径图谋人间?”
神荼黑豆似的眼睛满是纯良,“我只能告诉你和你父亲有关的事儿。”
“好吧,你继续说。”苏如晦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想了十年的法子,依然没有想出穿越风雪抵达人间的办法。”神荼缓缓道,“只不过,我们没有去人间,你的父亲却来了雪境。第一个遇见他的妖怪是我,那时候我还是一只单纯善良的小狼崽。他夸我是雪境里最漂亮的小狼,喂我吃肉,揉我的肚子,帮我梳毛。作为交换,他请我为他引路,带他去雪境天极,我们妖族的王城。”
时至今日,苏如晦终于知道那个男人孤身远行是为了什么。苦修十年,徒步走了十年长路,对着上天磕了十年的头。所有人嘲笑他,讥讽他,对着他吐口水,拿他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没人知道,那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那个曾经当过面首的小白脸,真的悟出了秘术的终极。
苏如晦的心情很复杂,“你看到的他是秘术者么?”
神荼点头,“他的到来,是我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在神荼的叙述中,苏如晦看见一望无垠的雪境高原,白皑皑的雪遍布四周,分不清天与雪的颜色。雪山之上,两道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擎起透明的琉璃穹顶。石柱上阴刻无数符纹,细腻的银光闪闪烁烁,犹有银蛇在其中游动。而神荼口中的“穹顶”则是数千万计块琉璃拼筑起的透明苍穹,遮蔽下方起起伏伏的王城建筑。那是妖族的故乡,耗费他们数代先辈心血建造的雪境家园。
一个男人,披风沥雪,跋涉万里,来到这异族的群居之地。
他披着破旧的披风,戴着雪白的兜帽。兜帽下方,露出一角洁白如玉的下巴,隐隐可见霜雪积落在他清隽的眉宇。
“你真的要去么?你打不过他们的。”神荼扒拉了两下他的裤腿,“别去了,我带你离开吧。”
“饭可以不吃,孩子可以不养,”苏观雨笑着感叹道,“妖祖必定要杀啊。”
神荼徒劳地扒着他的裤脚,他像一块礁石,一动不动。
“原想着留你做最后一顿炙肉,”他揉了揉神荼的毛脑袋,“罢了,多行善事,为我那可怜的孩子积德。你走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走出十里之外,你便安全了。”
神荼没听懂前半句,只听懂了后半句。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下了雪原,按照苏观雨的话儿,走到十里之外。他扬起头颅,穷尽目力眺望那个孤单的男人。风雪中,有妖的冰蓝色双眼星子一般闪闪烁烁。杀气在逼近,凛冽如刀锋。
苏观雨岿然不动,高声道:“人间苏观雨,叩天门。”
五双眼睛出现在雪雾之中,庞大的黑影遮天蔽日,小山一般高耸。雪境妖祖,朝圣境的大宗师,没人知道它们已经活了多少个年头,光看那魁伟的身影,便知它们是凡人无法想象的怪物。苏如晦听见它们粗重的喘息,像老旧的风箱被拉动。而那吞吐的气息,对于人来说便像是阵阵烈风。
苏观雨弱柳扶风之姿,一袭素衣站在其中。他本就不是魁梧的身材,虽称得上高挑,却也嫌腰瘦不胜衣,同这些怪物站在一块儿,便如柔弱可欺的小鸟进了磨牙吮血的狼群。
“凡人,为何叩天门?”雄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澹台薰,是我的妻子。”苏观雨面带微笑。
“原来如此,你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妖祖们围着他缓缓转圈,打量他的周身,“凡人真是羸弱啊,肉不多,骨头也细,填不饱我的肚子,还要塞我的牙缝。凡人,你的妻子盗走了我们的孩子。那么你便留下来,做我们的人奴,为你的妻子赎罪。”
“抱歉,”苏观雨笑道,“晚辈来此,不是来做人奴的。”
“哦?”
“你们的穹顶的确美丽,”苏观雨放目远眺,琉璃苍穹在光下折射出绚丽光辉,“若碎落成雨,当是绝世之景。苏观雨斗胆,向诸位妖祖请战,碎尔苍穹,屠尔全族。”
此言一出,几个妖魔勃然大怒,“狂妄!”
“狂妄么?”苏观雨调转目光,望向另一个方向。
他看见了一朵巨大的雪花,悬浮在高原的尽头,沧海的上空。那雪花如此晶莹剔透,却也如此熟悉。
苏观雨轻声道:“听说那是天尽头,这世间第一朵雪花。你们在它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曾看到过它的奥义?”
妖魔们目光一凝,“你什么意思?”
“你们看不到,”苏观雨缓缓道,“我却看到了。”
妖魔们皆惊惧,“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雪花的奥义,你知道多少?”
“没有意义的生命,毁了又何妨?”苏观雨抬起手,皑皑素雪落入他的掌心,“压制了这么久境界,今日终于能放出来了。可怜尔等,卑小若蝼蚁,以朝暮为春秋,以蓬蒿为天地,永远得不到答案。”
他的话音刚落,风雪戛然而止,世界静寂无声。所有妖魔大吃一惊,那一刻仿佛时间暂停,一切光辉向着苏观雨奔涌而去,万物以他为中心,倾听他的心跳。
妖魔们惊恐地嘶叫:“他是天人!快逃!逃!”
它们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争相望着雪原逃窜。青色的微光在苏观雨的体内绽发,他的眼睛染上妖异绚丽的光芒。他的掌心悬浮着一朵六瓣雪,白光圣洁,一尘不染,恰似一朵遗世的夜光白昙,自顾自地无声绽放。
他轻声道:“十方昙灭。”
白光忽然膨胀,以他为中心,吞灭四周。世间一切光影在此刻破碎,风雪消融,奔逃的妖魔在白光里消弭,王城上空那些绚烂的琉璃苍穹一片片破碎,跌落成雨。王城之中的妖魔仰起头,正见那巨大的碎片一片光似的,坠入皑皑白雪。
正如苏观雨所说,那一幕当真壮美无双。白光倏忽间扩大,殃及整座王城。仿佛一粒沙从世间被清除,雪原之上,一座城池化为废墟。
神荼站在远处,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这便是天人的力量么?恐怖如斯,一瞬间涤荡一切。
神荼道:“他杀了四个妖祖,我族大半族胞死于这场灾难。罗浮王侥幸活了下来,却也重伤,不得已进入漫长的休眠。”
“那我爹呢?”苏如晦问。
“死了。”神荼说,“一块骨头,一滴血,一片衣角都不剩。或许这就是‘十方昙灭’的代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秘术,大概因为它太厉害了,它让妖族重创,也毁了苏观雨自己。”
不,苏如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若是自爆而亡,总该有碎肢残骸留下,就像那些死去的妖祖。听着他爹临死前的话头,那家伙似乎早就登临了天人境,却一直压制着,到雪境天门才放出来。
为什么?他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悟出了这个世界的核心法则。】系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法则?
【情报解锁:苏观雨的死因不是释放秘术“十方昙灭”,而是因为……】
天尽头有一朵“雪花”,故而这些妖物以为“雪花”是苏观雨留给苏如晦的遗物。错了,他们都错了。“雪花”就是系统,系统就是“雪花”。苏观雨从来没有拥有过“雪花”,“雪花”凌驾在苏观雨之上。
苏如晦低声喃喃:“是你抹去了他。”
所以那条法则是——
【天人必死。】
第71章 来日一醉方休
怪不得从古至今,从未有秘术者登顶天人。并非没有,而是所有登顶之人皆被系统抹去了。
神荼来杀他,说明妖族以为系统是类似于傀儡、星阵这样的法宝。若他们知道系统在苏如晦的脑子里,只怕苏如晦会面临比囚在仙人洞还要更可怕的命运。按着这帮妖物凶残的性子,说不定会把他的脑袋剖开寻找系统。
系统道:【很抱歉,“天人必死”是这个世界的核心法则。就像苹果一定是向下坠落,而不是向天上飞,鸭子是嘎嘎叫而不是汪汪吠,秘术者一旦登顶“天人境”,一定会被法则抹杀。】
苏如晦并不怪它,很显然,他爹自己也明白登临天人境的后果。那个家伙本能够通过压制境界规避这必死的结局,可是为了复仇,他毅然选择了这条不归的道路。这一刻苏如晦终于理解了那个男人,苦修十年,跋涉万里,他的血性不在于斤斤计较“面首”、“无用之辈”的骂名,而在于这万里赴死的孤勇。
只可惜,苏如晦再也等不到那自风雪夜归的人了。
那我呢?苏如晦问系统,若我登顶天人境,你也会杀了我么?
系统说:【这个法则对你不适用。】
为什么?
【“天人必死”被触发必须满足以下两项判定条件:第一,对象是“天人境”;第二,对象的种族从属于世界种族集合。当我进行判定时,我会从击杀对象的背景数据中抽取他的种族从属,如果对象从属于人、妖、猫、狗等各类种族,同时符合“天人境”的第一项击杀条件,法则就会将其击杀。比如苏观雨,他的种族是“人”。】
什么意思?苏如晦纳闷了,你的“世界种族集合”不包括“超一品肉傀儡”?所以即使我达到天人境,也不符合你的第二项判定条件?
【不,“世界种族集合”包括这个世界所有种族,也包括“超一品肉傀儡”。但是根据我的数据检视,你的种族信息不仅仅有超一品肉傀儡,有一项信息尚未解锁。】
苏如晦明白了,他现在权限不够,没法儿解锁这个秘密情报。
【是的,加油做任务吧宿主!】
一时半会儿没法儿升级权限,苏如晦不再搭理系统,蹲下身与神荼面对面,道:“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图谋人间?”
神荼不吭声了。
“其实不难猜,”苏如晦抱着臂道,“多年来,想必你们一直想法子渗透秘宗,在秘宗安插了无数内鬼。你们首先指派族胞替换秘宗武官,可惜你们的变形暴露于人前,你们的族胞被秘宗捕杀。但这并非你们唯一的路径,也并非你们最重要的路径。我阿舅辖制天下多年,四十八州早有不臣之心。你们找了世家结盟,云州江氏便是其中之一。我说的对是不对?”
神荼用两爪捂住嘴,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
一旁的桑持玉默默开启了读心秘术。
苏如晦继续娓娓道来:“妖族袭击流民营地,意在煽动黑街和秘宗的矛盾。你们想要黑街当你们的马前卒,在大朝议上刺杀我阿舅。我阿舅一死,秘宗分崩离析,人间动荡,你们便可乘虚而入。不过有一点儿我想不明白,你自己也说,你们的王城距离人间太远,大军无法长途跋涉长驱南下,更何况还有雪境长城这道屏障。当然,你们可以打开无相法门潜入人间。可即便是朝圣境法门秘术者,开一次门最多维持十息左右的时间,一日最多开五次门,更别说朝圣境以下的秘术者,一天开个三四次就要吐血了,万万不可能让数万大军皆从法门通过。这个问题,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神荼哼哼唧唧道:“我不知道。殿下说我脑子不好使,评级为乙以上的机密都不会让我知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临死之前,能让我吃一顿你做的红焖肉么?”他说着话,口水哗啦啦地流。
苏如晦捕捉到一个重要的词儿,“殿下?”
神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干脆将脑袋埋进了雪地。可他的心绪却暴露了答案,桑持玉在神荼庞杂的心神中看见了那个头罩烧饼纸袋的家伙。
桑持玉念出了他的名字,“白若耶?”
神荼猛地拔出脑袋,圆睁着眼问:“你怎么知道?”
桑持玉淡淡道:“尔等妖族本有七十二部族,苏观雨屠灭了大半,如今只剩十一部族。这个‘白若耶’是罗浮王之子,也是雪狐一族最后的血胤。”
苏如晦看了看桑持玉,又看了看神荼。神荼表情惊讶,看来桑持玉所言都是真的。可是桑持玉打小生活在人间,怎么知道妖族这么多事儿?电光火石间,苏如晦想起了苏垢的秘术——“读心”。那日苏垢忽然一命呜呼,他还道这小妖怪死得好快。如今看来,必定是那时假扮成苏玉的桑持玉吸了它的精血。
苏如晦展颜而笑,悠悠道:“神荼,休要瞒我们,我们知道的事儿可比你想象的多。”
神荼惊讶了半晌,又平静了,懒懒地翻起肚皮晒太阳。
“小孩儿,不要在我这儿费工夫了。我知道的东西不多,殿下如今的身份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是男是女,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杀你,所以我就来了。”神荼望着茫茫天穹,“你母亲死了,苏观雨死了,以后还会死很多很多人。苏如晦,你如果想活,就待在雪境,不要回人间。”
苏如晦仰头看桑持玉,桑持玉轻轻摇了摇头。
神荼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读心读出的有用信息,唯有那个戴着滑稽纸袋的家伙。桑持玉在雪地里画出油纸袋的模样,苏如晦端详着这油纸袋,找不出头绪。只好等回边都见了师姐,把这事儿报给她,让她去查查买烧饼的顾客。
夕阳西下,眼看着天要黑,苏如晦用小指头勾了勾桑持玉的手,“桑哥,原来我爹死在妖族王城,我好难过,要亲亲,要抱抱。”
周围人来人往,极乐坊的混混扛着锄头挖沟渠,大悲殿的僧侣吭哧吭哧清理积雪。苏如晦的话儿一出,立时引来了一些人的注目。苏如晦是个没皮没脸的,桑持玉却端庄得很。苏如晦也就是说说,习惯性地调戏他,没指望他真的亲自己。谁知桑持玉拥住他,右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苏如晦又一次闻到桑持玉身上雪粒子似的凉飕飕的味道,虽然冰冷,却无端地让人安心。
两人的嘴唇分开,桑持玉还抱着苏如晦。
苏如晦小声说:“其实我没那么难过。”
“我知道。”桑持玉沉稳的声音响在耳畔。
“那你还亲我?”苏如晦左右看了看,“这里很多人欸,他们都在看咱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