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弯身坐在他身边,一手从后扶住他的肩,一手将茶瓯瓷边送进他的嘴里。
萧煜就着这软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气才稍稍顺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叹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为何我受伤你一点都不担忧?”
音晚手里还捏着瓷瓯,低头默了默,道:“我担忧啊。”
萧煜直起身子,紧凝着她的脸:“你少来哄我,你哪里有半分担忧的样子?”他凤眸微冷,掠过颓然丧气:“你又骗我。”
音晚偏开头,望着龙榻绣帷垂下的璎珞,鲜红光影映入眸中,将神情衬得愈发怅惘复杂。
“我只是……在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萧煜忙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回来正对着自己,问:“想起什么了?”
音晚摇摇头:“您不会想听的。”
萧煜直觉是关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从前他待音晚不好时,态度恶劣地警告过她,不许跟他提从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没跟他提过。
唉,真是世事好轮回,自己作孽自己还。
萧煜放软了声音,带了几许哀求意味:“晚晚,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想听。”他见音晚还是沉默不语,又补充道:“就看在我今夜为救你受伤的份儿上,你就不能多想着我的好,暂且忘掉我的坏吗?”
“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他向来桀骜难驯、不可一世,音晚从未见过他低三下四到这地步,本来心情低怅,突然竟觉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将茶瓯搁在榻边矮几,冷眸低睨萧煜:“再说一遍。”
萧煜冷不防她突然变脸,怔怔看她,竟一时忘了言语。
音晚面上寒光缭绕,不耐烦道:“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她陡然将声调拔高,回荡在幽深宁静的殿宇里,竟让毫无防备的萧煜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转动脑子回想了一下:“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你?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你以为把哥哥找回来,挨一箭就能弥补了吗?萧煜,你想得太轻巧了。”
她漠然无情,偏唇角噙笑,像极了从前萧煜折磨她时皮笑肉不笑的寒冽模样。
“你爱上我了,想和我破镜重圆对不对?”她凉凉一笑:“这就是报应,上天要报应你,所以让你爱上我,因果循环,皆有天数。”
她霍然转身要走,手抚上绣帷,忽听萧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
“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在流血……”
音晚终于止步,转过头看他,满脸狐疑。
萧煜斜靠在榻边,额间纹络深邃,眉宇间尽是痛苦之色,无力地冲音晚道:“你就算恨我,总不会希望我死吧,去叫太医吧。”
太医来将纱布拆下,果然见伤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捋了捋白须,困惑道:“不应当啊。”
他重新给萧煜上过药,把纱布缠严实,嘱咐:“陛下不可让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于伤口无益。”
萧煜并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才致使伤口裂开,而是他刚才暗自用内力故意挣开的。他抬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边,根本不看他。
哦,太医刚才给他把纱布拆下,露出身体了,所以她乖觉地不看。
萧煜一阵苦笑,挥退众人,冲音晚道:“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将刚合上的寝衣解开脱下,然后又开始解纱布。
音晚站在榻前皱眉:“您这是做什么?”
萧煜道:“我们欢好时你不是经常来摸我这里吗?纵然把你的眼蒙上,你还是摸来摸去,你不想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纱布扔到一边,抬起胳膊,露出腋下给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额上刺字,染上黑墨。当年我刚被关进西苑,善阳帝就指使西苑护卫往我身上刺字,当然,那时父皇还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显,不敢往我的脸上刺。”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况下自尽。”
“晚晚,你别躲,走近点看吧,我们是夫妻,不该再瞒你。”
音晚走到他身边,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囚”字,可上面横七竖八另有许多刀痕。
“我自己划的。那刀子是我找来想自尽的,可刚放到脖颈上我突然想起四哥来了,我想起了他的认罪书,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开脱、替我求情。”
萧煜仰头看向音晚,目中莹光惑惑,竟似有泪:“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替四哥报仇,把伯暄好好养大,给他应得的。”
“是,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郎,那是因为从少年郎到现如今的我之间,隔了十年,暗无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说我就活该吗?世人亏欠我的,我又该去哪里讨?”
音晚凝睇着他腋下的字,嘴唇轻微发颤。
萧煜光着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温情脉脉地说:“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现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万分,爬不上来了。你能不能像当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来?”
第53章 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
音晚看着他, 没说话,默默把手往回抽,萧煜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两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着, 萧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军回来了。
虽说没有抓到人,但却带回来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线索。
萧煜让音晚去屏风后站着,让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连夜召见了陈桓、慕骞、季昇入宫。
龙案上添了几盏灯烛, 将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叠, 窗外有夜风呼啸,整个夜晚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负责追查刺客的禁军跪在地上,禀道:“臣无能, 搜遍未央宫都没有找到刺客的踪迹,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个脚印, 因为种有从南郡移植而来的名贵花草, 宫人刚浇过水, 地面潮湿,脚印很清晰,臣将它拓了下来。”
萧煜早就看过那张纸,正摆在龙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纸笺拿给那三人看。
陈桓接过,发现刺客鞋底的纹络很有规律,是双线框鱼鳞纹。
他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鱼鳞纹是禁军官靴底的纹络,那个刺客在行刺时穿着禁军的装束。
陈桓满含担忧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骞早就被停职了,乌梁海执掌的是领翊府兵,而季昇则是禁军副统领,若没记错,今夜正是季昇亲自当值。
调查刺客的禁军接着说:“臣已秘密排查过今夜当值的禁军,数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进来的可能性。”
季昇有些发懵:“你秘密排查今夜当值的禁军?我怎么不知道?”他一顿,随即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一颗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着人绕过他这个副统领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汇,颇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骞稀里糊涂:“没有外人混进来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干的呗,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挨着审啊……”
萧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军都府将军,你该知道,启祥殿乃后宫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军,寻常禁军是进不来的,除非有当夜当值的头目玉令。”
慕骞一愣:“当夜当值的头目是季昇啊……”他终于明白今夜的氛围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季昇对您忠心耿耿,我们都对您忠心耿耿,我们怎么可能害您?”
萧煜看着他头脑简单的模样,不禁一笑:“是吗?你们是对朕忠心耿耿,还是对伯暄忠心耿耿?”
“这有什么差别?”慕骞出身绿林,游走江湖数十年,才随萧煜入朝不过一年多,对这些朝野之上的弯弯绕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恶,认定季昇同他们一样,都是昭徳太子的旧部,绝无可能有弑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头看季昇:“你说话啊,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季昇起先刚听闻这件事时惊惧交加,而今回过神来更多的是伤心,他躬身揖礼,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圣断。”
萧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间,蓦地开口道:“刚才慕骞说,效忠朕与效忠伯暄是一样的,令湛,你是饱读诗书的儒将,你说一说,一样吗?”
陈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骞身侧,道:“不一样。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
萧煜轻笑出声,笑声回荡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种森森阴气。
“令湛,虽说你最年轻,可你却是最懂事的。”
他话里阴阳怪气,令慕骞摸不着头脑,正想再替季昇辩解,被陈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见陈桓朝他摇头。
“其实这件事情之前,朕还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谢兰亭已经回来了,那么当初在小别山到底是谁袭击了他和陆攸总得有个分明,捡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们都在——哦,待会儿把乌梁海也叫过来,你们各自说一说,那日谢兰亭遇袭时你们都在哪儿,见过什么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季昇终于沉不住气:“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们?”
萧煜语气温脉,却甚是冷酷无情:“是或者不是,总得查过之后才能知道。”
殿中安静片刻,慕骞那暴脾气上来,连陈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挣脱陈桓的钳制,腾得站起来,怒道:“陛下,您这样说话,可真是够伤人心的。是,我们当初是不愿意因为一个谢兰亭妨碍大局,可我们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门兵变已成定局,我们还去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什么?”
“您不能因为宠了个姓谢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们都是陪您刀山火海过来的,那谢音晚算什么东西,一个姓谢的妖孽……”
石砚漾出浓浓墨汁,从龙案飞过来砸到慕骞的胸前,萧煜拍案而起,脸上怒意凛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陈桓忙上来把慕骞往后拖,压低声音:“那是皇后,你不可胡言乱语,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吗?”
听他提及伯暄,慕骞的脾气一下子就没了。
伯暄就是他们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尽所有心血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慕骞健硕紧绷的身子倏然软下来,颓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杀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们。”
萧煜胸前起伏不定,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伤口又裂开了。他长吸一口气,坐回御座,道:“朕知道你们对谢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后,她未曾做过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慕骞低着头不说话。
“朕能体谅你们为伯暄的一片心,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朕答应过百年之后会传位给伯暄,但朕还活着,就容不得你们越矩。”
他微顿,绕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帮伯暄,而是在害他。本来有些东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夺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真心也好,有意震慑他们也罢,萧煜话中寒意颇重,令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陈桓的心思最敏锐,他终于明白,今夜为何会有人来行刺萧煜,也明白为何那刺客恰好穿着禁军的装束。
储君勾连臣子谋位,向来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处置他们,是什么都挡不住的。
萧煜扫过他们三人,道:“乌梁海应该快到了,趁这个空挡,你们各自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若你们当中有谁真做过亏心事,自己站出来认了,朕可从轻发落。”
更漏里细沙缓缓流淌、陷落,轻微且均匀,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静了许久,陈桓闭了闭眼,撩开绯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萧煜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陈桓迟早要站出来。
在慕骞和季昇惊诧的目光里,陈桓反倒镇定自若,语调平稳:“是臣在小别山偷袭了兰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诬陷他们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该万死,求陛下赐臣一死,臣绝无怨言。”
慕骞怔怔看了一会儿陈桓,随即摇头:“这不可能,你是我们这些老大哥看着长大的,你自小苦读圣贤书,执圣人礼,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他越说越急,跺了跺脚:“不是你干的你别吓认!你知不知道这是能要命的……”
陈桓抬头看他,腰间紫生袼囊随着动作而摇摆,他目光澄净,有决绝之意:“就是我干的,兰亭公子受的伤,皇后娘娘受的委屈,我来偿还,我用命来还。”
他看向屏风,积在胸前的万钧重压终于可以移开,颇有些轻松痛快的意味,干干脆脆道:“陛下,娘娘当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规守礼,正直良善,没有干过那些脏事,都是臣恶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赔罪,希望她余生不要受此事所扰,能活得恣意快乐、无忧无虑。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错在尘世太脏,人心太脏。”
萧煜一直等着他说完,缓声问:“此事事关皇后清誉和皇家颜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开审的,你若现在承认了那便就是这样了,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