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主线任务匆匆来临,丝毫没给他们留下歇息的时机。
绣城位于东边的澜沧州,因四季如春、繁花处处,是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百花之都。
万物有灵,与飞禽走兽相仿,绣城中千千万万的花草树木同样能化作人形精怪,听闻皆是花容月貌,整座城池风月无边、绮丽非常。
与之相应地,草木无心,危机也暗暗藏于各处。
“绣城景致不错,你们在天寒地冻的北州待得久了,恰好去东边放松放松,见见世面。”
意水真人笑道:“至于在那之前……辛劳数日,还是在凌霄山好生歇息两个晚上吧。”
谢星摇:“师父万岁!”
*
意水真人,修真界实名反内卷第一人,眼看几个小弟子一路风尘仆仆,特意嘱托他们今明二日不必出行,在房中休养生息。
飞舟不消多时抵达凌霄山,谢星摇静静候在一旁,等师父师兄先行离开。
她形貌乖巧,眸光不时向上微扬,静悄悄掠过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晏寒来抬头,撞上她视线。
“晏公子。”
谢星摇轻挪脚尖,向他靠近一丢丢,喉音低不可闻:“你还好吧?”
像只突然凑到身边的猫。
晏寒来懒懒扬唇,眼里瞧不出笑意:“很好,不劳谢姑娘关心。”
她在借口“疗伤解毒”时得寸进尺,惹出白狐狸的一声呜鸣,这会儿自己也觉得做贼心虚,试探性又朝他靠去一步:“真的?”
少女身边带着股悠悠淡香,类似清新干净的薄荷,如今随风而来,悄然笼在他鼻尖。
晏寒来喉头微动,垂眸别开视线:“嗯。”
谢星摇:“没生气?”
他语气淡淡:“有何可气。”
这句话说得轻慢,明显携了不大高兴的暗嘲,晏寒来说罢抿唇,正欲继续讽刺几声,却听身侧那人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谢星摇后退两步,抬手指一指飞舟外的月梵:“既然你没事,那我走啦。”
没心没肺。
始乱终——
晏寒来止住思绪。
他仿佛一刀扎在棉花上,来不及开口,便见谢星摇毫无留念行至舟门之外,未曾回头。
纤细灵巧的少女穿了红衣,步入春光时明艳如火,再一眨眼,已然到了月梵、温泊雪与韩啸行身边,不知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而他独自站在阴影下,同所有人隔出天堑般遥不可及的距离。
喉咙里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晏寒来尽数咽下。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凌霄山皆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而他来历不明,不过一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加之性情古怪孤僻,定会被他们排斥在外。
毕竟连晏寒来本人都极其厌恶这种性子。
他方才居然生了一丝不应有的念头,以为谢星摇会同他说更多。
才几天而已,他就快被惯坏了,忘记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耳边如血的红坠无声轻摇,少年自嘲扬起嘴角,眸色晦暗中,瞥见温泊雪转身回首,好心问他:“晏公子,你怎么还不出来?”
当他走近,一行人噤若寒蝉,不再如方才那般窃窃私语。
“晏公子是凌霄山的新客,上回咱们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带你四处赏玩。”
他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温泊雪没察觉异样,温声笑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如由我领着你逛逛吧。”
鬼使神差地,晏寒来看一眼谢星摇。
她立于温泊雪身后,正与月梵暗暗交换眼色,不知传音入密说了哪些悄悄话。
许是感受到他的注视,谢星摇迅速收敛神态,极快同他对视,礼貌笑一笑,继而把目光移开。
晏寒来淡声:“不必。温道长近日辛劳——”
“我不辛苦!”
温泊雪积极得一反常态:“晏公子态度如此冷淡,莫非不把我当作朋友?”
甚至开始了不讲道理的道德绑架。
“偶尔多出去走走,有助身体健康。”
韩啸行顶着一张冷酷刀客的俊脸,口中台词却与之大相径庭:“年轻人莫要总待在房间,得出来见见光透透气。”
谢星摇颔首插话,从温泊雪身后探出脑袋:“凌霄山景色很不错的。”
晏寒来:……
最终还是被温泊雪带在了身边。
诚如他们所说,凌霄山广袤壮阔,因有灵气聚拢,放眼望去浮光漫天。
群山绵延千百里,云雾渺然无息,林籁泉韵里夹杂声声鸟鸣,清脆响起,旋即消散于满目的浮翠流丹。
温泊雪是个合格导游,从山门借了两只可供人御驶的仙鹤,自山北行到山南,一路上话没停过。
他表现得如此热情,饶是毒舌如晏寒来,也不便说出多么讽刺的恶语,只能听对方满嘴跑马,偶尔笨拙应和几声。
不知不觉,天色已入傍晚。
“天快黑了。”
温泊雪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往喉咙灌去一大口水:“晏公子,时候不早,我送你回梅屋居。”
仙鹤展翅,掀起阵阵回旋清风。
时值春日,山中一派生机勃勃,晏寒来无言出神,听温泊雪继续道:“晏公子,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有点儿烦?”
他闻声侧目:“道长何出此言。”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平日里的时候,我们好像过分闹腾了些。”
白衣青年坐在仙鹤背上,心觉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在朔风城,还让你不得不卷进稀奇古怪的闹剧里头。”
晏寒来摇头:“无事。”
温泊雪如释重负:“你觉得没事就好。晏公子若是无聊,大可来找我们说说话,尤其谢师妹——”
他说着稍稍停住,似乎斟酌了一会儿用词,片刻后再开口:“她很关心你的。”
谢星摇。
晏寒来低眉哼笑,目色微冷,未有多言。
仙鹤凌空,很快抵达梅园所在的山头。
温泊雪挥手同他道别,似是想到什么,临别前认真嘱咐:“晏公子,天色渐黑,注意安全。”
随即便是仙鹤两声清呖乍起,白翅高扬,消失于夜色中。
晏寒来敛眉转身,望向身前幽寂的小路。
目力一日不如一日,此刻太阳落山不久,天边余霞散去,当他抬眼,只觉一切景象都格外模糊。
这具身体,不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生烦躁,手中现出一把小刀,被他随意轻轻扬起,熟稔划在掌心。
熟悉的疼痛紧咬神经,抵消不少烦闷燥意。晏寒来合拢手掌,不让鲜血落下,弄脏道路。
暮色四合,他唯能见到眼前蜿蜒的小径,道路漫无尽头,好似张开血盆大口、静候猎物的野兽。
鼻尖萦有幽然梅香,可惜梅树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团白影,看不清晰。
晏寒来默不作声,迈步往前。
其实今时今日的处境已算极好,他虽目不能视,却不必担心妖兽邪祟的侵扰,不似独身在外的时候,夜夜过得混乱不堪。
少年足步轻缓,一袭青衣融入沉沉夜色,踏出第一道脚步时,莫名感到耳边吹来一阵冷风。
晚风拂动额前碎发,为视野笼上一瞬阴影,再眨眼,碎发乖乖垂落,阴影随之散去。
晏寒来却凝息怔住。
——如同白昼降临,当他上前的一刻,身侧两棵梅树骤然亮起。
莹亮灯光映照出朵朵寒梅,月色清幽,与明黄的灯火重叠交错。
夜色是四处飘荡着的水波,梅枝雪白,灯影澄黄,而他好似行于水底,从一团斑驳光影走向另一处亮色。
混沌视野渐渐趋于明晰,平日里刺猬般的冷戾少年,忽而有了一刹的手足无措。
晏寒来继续前行。
两侧梅树似乎同他皆有感应,每每迈步向前,都会有两盏明灯随之亮起。
于是昏黑暗淡的小路逐渐被光影浸透,张开嘴的巨兽倏然无踪,他看清了夜色中的每一处事物——
包括道路尽头的最后一棵梅树上,正悠闲坐在枝头的人影。
灯光被挂在梅树的枝桠,映亮每一片花瓣。花瓣单薄,被白光浑然浸透,匆匆一瞥,犹如悬于树梢的万点繁星。
而那人置身于通明流光里,斜斜倚靠在树干,望见他到来,露出猫一般得意洋洋的神色,扬唇一笑。
明艳,张扬,不讲道理。
四下无声,晏寒来听见胸腔里轻颤的心跳。
他早该想到,当时谢星摇欲言又止、匆忙从他身边离去的古怪神色,温泊雪过分热情的邀约,还有他们聚在一起的絮絮叨叨。
他目力残损,谢星摇一直知道。
这是……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