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阳光洒下, 阮闲正经考虑了一阵要不要反悔, 假装忘记还欠唐亦步一份礼物。
饥荒与寒冷,血腥和火焰, 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这间房子洁净依旧, 清爽的风从窗户里灌进来, 天晴得刺目。唐亦步正睡在他的枕边,呼吸均匀绵长, 略长的头发顺着枕头的凹陷稍稍滑动, 有一点阳光落到那张俊秀的脸上。
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可惜阮闲很确定, 这家伙的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响。约会时自己被三两句哄得许下承诺, 答应再给他挑个礼物。结果就昨晚的情况来看,对方绝对把血枪图纸的份儿连本带利讨回来了,阮闲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某个领域的了解还远远不足。
虽然有s型初始机的支持,他全身仍然有种散架的感觉, 过于激烈的感官冲击使他半晚上没合眼。眼下唐亦步反倒抓紧时间开始小憩, 表情还分外无辜。
阮闲伸出食指和中指, 比了个枪的手指, 点上唐亦步的额头。
“呯。”他说。
“阮先生。”唐亦步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又舒适地往身上裹了裹被子。“你也早安。”
“昨晚那阵仗不叫‘给我留下正常说话的力气’。”阮闲率先坐起身, 打开光屏, 查看今天的新闻。虽说那都是被主脑精心修饰过的情报, 努力一点还是能淘出些有用的讯息。
“我们把情报好好交流完了,而且之后你还有力气出声。”唐亦步懒洋洋地挪动身体, 毫不顾忌地从阮闲身上横着爬过,去够床头的玻璃壶。阮闲啧了声,顺手将自己喝了一半的水杯递给他。
唐亦步撑起身体,悠哉悠哉地喝着水,没有爬回去的意思。阮闲顺手摸摸他的头发:“那你还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吗?”
“记得。日记里记录了阮闲一路的行进路线,以及路上发生的事情。他隐去了不少关键,提到了把上了年纪的反抗军送进玻璃花房的事,但没写和范林松发生冲突的始末。”
正如他们所猜测的,作为预备暴露给主脑的资料,日记里没有半点敏感内容,甚至可以说是偏向感性的。值得拿出来的情报并不多,只是侧面证明了他们的寻找路线没出问题。
不过抛开情报角度,它让阮闲不太舒服。
文字蕴含着一个人的意志,阮闲能够感受到,日记的书写者和自己几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能从笔迹和内容中读出来,另一个阮教授热情洋溢,对生命抱有超出常规的爱与关怀,情绪也异常纯粹。喜悦和愤怒极为干净,连悲伤都十分典型。
像是热带地区过分清澈的海洋。
阮闲懂得为什么人们会被他感染,另一位阮教授有成为领袖的特质,也有自如运用它们的头脑。只有一点隐患——那个人在一些方面太过顽固,顽固到近乎偏执的地步。
在日记的最后,他也的确发现了洛剑他们所描述的失落。
那是非常深沉真切的失望与悲意,阮教授没有写原因,只是让情绪填满语气平淡的字句,让它们从字里行间缓缓溢出。日记里记载的的确都是小事,而在后期,阮教授提及他人的次数渐渐变少,对死物的描述越来越频繁。
再之后的日记是一片空白。按照他们俩得到的情报,阮教授再之后就很少与玻璃花房里的人接触,直至完全失联。这个时间点比关海明那边的时间点要更接近点,但他们还是不清楚他的具体行踪。
这也是他们必须与洛剑谈谈的原因之一,阮闲挪了挪身体,继续看正在报道最新讯息的光屏。
【秩序监察总司令卓牧然先生于昨日抵达我市,就犯罪预防问题发表了讲话……】
“这就是昨天扫描系统变严格的原因?”唐亦步似乎把阮闲当成了趴枕,慵懒地舒展四肢。
“看来是的。”阮闲注视着屏幕上那个面貌端正、表情冷淡的男人。“各个地区的安保等级八成也要上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阮先生,等你找到阮闲,得到答案,你还有什么打算吗?”唐亦步没有回答,反而擅自换了话题。
“没有。”阮闲回答得很快。
“如果你是不是阮闲对你来说没有差别,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确认?”唐亦步翻了个身,垫着被子躺上阮闲的腿,好奇地望向阮闲的脸。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目标。”阮闲望向光屏里翠绿的植物,和洒在上面的灿烂阳光。“先尝试解决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而已。”
他一向是这样活着的,从未改变过。并非为了某个梦想,抑或是成功后的满足,只是单纯地习惯了这样做。
毕竟只要充足的食水和睡眠,人就能活,剩余时间不做点什么实在是太过无聊。
“那第二感兴趣的问题呢?”
“这得看我得到的答案。”阮闲轻松地回避了这个提问。“起来吧,你需要照常工作,我得去见洛剑。”
“那我继续瞧瞧外面的看守情况。你还是在抵触这里,昨晚你没能完全放松。”唐亦步起来身,咬了口阮闲的耳垂。
唐亦步应该猜到了关于自己过去的一点事情,但他没有问,阮闲也没有主动提。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谈话,假装对方早已了解自己。
“再放松点就被你撕碎了。”阮闲快速给自己套上衣服,“……去吧。”
光屏被关闭时,镜头还对着卓牧然的方向。报道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最近b国边境地区出现小型冲突,有部分可疑人员在附近游荡。请大家提高警惕,在近期积极举报行为异常的人员……】
餐厅附近,洛剑果然在等他。
“昨天出现意外,估计是因为卓牧然来访。”洛剑显然也看了今早的报道,见阮闲过来,黎涵往洛剑身后走了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到了。”阮闲点点头,发现对方还在忧虑地打量自己,索性直接继续。“宫思忆只对我做了基本的情绪检测,没什么事。洛先生,我想和你再谈谈,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洛剑幅度非常轻地点点头,坐到自己的固定位置。这次是三个人一同用早餐,其余病人照常窃窃私语、高声尖笑或者谈一些毫无营养的话题,嘈杂的声音云雾似的将他们淹没。
“关于昨晚的事——”结果洛剑还没来得及把话讲完,变故突生。
窗外一阵嘈杂,不少飞行器缓缓落地,青翠的草叶被风卷得四处乱飞。餐厅离预防收容所的大门最近,从这个角度,阮闲能勉强看到十几个人被从飞行器上押下,大多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衣着讲究,表情愤怒。
其中还有自己的一位熟人。
余乐撇着嘴,翻着白眼,一身痞气和周围的人们格格不入。阮闲揉揉太阳穴,他和唐亦步还没有溜出去,自己人反倒又进来了一个。
洛剑的反应激烈得多。
猛一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然而阮闲能听到他的心跳猛地快了数倍,拿着叉子的手颤抖不止,把盘子底敲得嗒嗒直响。黎涵差点没拿稳筷子,可她还是坚强地撑住了,没有失态。
“熟人?”阮闲压低声音。
“一株雪的人。”在周围病人的笑闹中,洛剑用口型答道。
“反抗军?反抗军的话,送到秩序监察那边更合适吧。”阮闲咬了口眼前的牛肉馅饼,“情况严重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进来的全部不是核心成员。”
阮闲又扫了两眼,没看到烟姨,只发现一个挺扎眼的年轻人。那个青年眉眼和洛剑有点相像,脊背挺得直直的,透着股年轻人特有的傲气。
“看来您是没有心思和我继续聊了。”见洛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阮闲耸耸肩。“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飞快扒完饭,洛剑迅速站起来,离开餐厅。
自己也多了新的事情要处理。阮闲理了理身上的拘束衣,径直向员工区走去。
宫思忆瘫在椅子上。
禁闭室的单间终归被那两个混球炸掉,让自己背了这个锅,他名下的社会债务几乎翻了个倍。
先不说没能成功弄到阮立杰的异常上报,还额外招惹了两个自称红幽灵的灾星。对方准是对他的遥控人形装置做了手脚,他只记得那两个人的只言片语,脸和声音还都被处理过。
不过自己前脚刚送走阮立杰,后脚这两人就缠了上来,姓阮的也有点可疑。宫思忆专门调出231号床的监控记录,结果又迎头撞上一通香艳刺激的限制级内容。自己在被那两个危险分子拆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姓阮的又和那个姓唐的搞在了一起,还玩得格外开。
看那两人的专注和投入,以及那些让人血脉偾张的花样。宫思忆打消了大半的怀疑——这回唐亦步几乎把那个姓阮的小年轻活生生拆吃入腹,两人的疯狂残酷比柔情蜜意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完全不像有什么默契亲昵的关系。
作为预防收容所的员工,唐亦步也经过无比严密的系统审查,应该与此事无关。
另一方面,操纵人形装置的唐亦步也就算了,阮立杰可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假设他真的与红幽灵有关,又放任自己被折腾成那种样子……真要出点事,又没有高级药物供应,他连逃都未必能逃利索。
两只红幽灵还在预防收容所内游荡,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宫思忆忧心忡忡地确认了遍恢复类药物的库存,专门让助理机器人拍了两张,又要另一个去阮闲的病房寻找痕迹,确定自己看到的记录不是被刻意更改的数据。除此之外,他几乎做不了任何事——就算以记忆为基础去推断两人的身份,他的记忆也完全不可信。
这种感觉让他莫名反胃。宫思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
哪怕是现在,那两个潜伏中的幽灵也不肯放过他。
他们没有再次出现,而是在他的办公室留下了光屏便签,声称他的遥控装置会在特定时间停止运作,让他做好准备,省得在不太合适的地方倒下。
留言结尾还画着个惹人厌的血红笑脸标记。
没办法,他想。红幽灵戳中了他的弱点,他还真不敢拿着这些东西去上报秩序监察。万一被判定为精神失常,他恐怕要从这里的员工变成这里的住客。
宫思忆悲伤地调低椅背,倚上椅子,自暴自弃地合上眼睛,做出小睡的模样,任由意识被踢离遥控装置。
下一秒,那个面孔英俊的人形装置坐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
余乐走近预防收容所的咨询室时,两只眼还翻着。
“有屁快放。”余乐冲面前的陌生医生挖挖耳朵,“我心情差着呢。”
“说说怎么回事吧。”那医生的表情微妙的优先眼熟,余乐皱起眉头凝视了他一会儿。“我这里有问题记录——余乐,三十六岁,异常行为……我看看,私下创作色情书籍。审查内容后,认定此人心理异常程度严重,特送至预防收容所进行矫正。”
那医生往后又翻了几页,“后面的洛非也是类似的罪名,秩序监察这是端了一个非法集会?”
“那你还想我说是怎么回事?给你背诵书籍内容吗?”
“我更好奇季小姐为什么不在。”那医生露出一个狐狸似的笑。
余乐人猛地一僵,眯眼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医生,并把重点放在了医生胸口的名牌上:“唐亦步?你小子什么时候整了容,又改名宫思忆了?”
说罢,他朝角落的监视器抬抬下巴。
“远程遥控人形而已。监控也不用担心,我对你的性格有数,用模拟对话提前替换过。”操纵宫思忆壳子的唐亦步答道,“阮先生刚刚通知我,说一株雪被直接端了一个角进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八成出了内鬼。”余乐这才放松身体,“昨天我们走了一阵,洛非也退出了,烟姨最后才醒来,状态也不对,估计里面出了点问题。今早我们刚出门就撞上洛非,他是这么说的,要我们赶快自首——怕是一株雪内部出了矛盾,有人实名举报。”
“……赶快自首?”
“因为他觉得我们跑不掉嘛,事实上他也没啥错,在这儿是不容易跑掉。”余乐颇为不满地摸摸下巴,“小满名义上是我的仿生人,我让她回家取东西,然后假装故障,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举报的人为了把自己套上潜入立功的规则,估计也是看往日情面,只举报了传播非法书籍的事。正巧最近城里风声紧,你瞧,我们这就给一锅端了。”
唐亦步骤然想到精神世界俱乐部里的争执。
“具体细节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直接问问洛非。妈的,想想老子还是因为你那本东西进来的。我们这种情况会怎样啊,你清楚吗?”
“至少死不了。”
“废话。”
“我查查……按照宫思忆平时处理的方式,你们可以像洛剑那样主动承认自己疯了,异常记忆都是被虚假的,在这里积极接受改造。如果拒不接受治疗,会被强制消除最近几年的记忆,用标准的守法记忆进行填充。”
唐亦步飞快阅读眼前的病例统计。
“不过有个非常麻烦的地方。”
“什么?”
“阮先生进来的时候服下记忆抑制剂,就是为了躲避检测中可能的记忆筛查。他知道在理论上的药效过期前,我们肯定会离开。但那些人不一样——先不说他们有没有时间准备记忆抑制剂,就算及时服下,也很难从这里逃出去,只能躲上一时,没有任何意义。”
“从别的角度来看,名义上一无所知的你、外加洛非,还有另外那些人,平均年龄都不算大。我猜被举报的全都是对反抗军的情况不知情的成员。”
“内部冲突,杀鸡儆猴咯。”余乐反应很快。
“我有点好奇了。”唐亦步的反应则在别的方面。
“什么?”
“如果反抗军自己也这样忌讳预防收容所的记忆筛查,没有应对手段,洛剑又是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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