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坐在床榻的被褥上,蜷缩在最里的一角,安安静静,眼睛无焦距地望着外面,却对他的到来丝毫不察。
她看上去很瘦很瘦,身子单薄如纸,仿佛一阵清风便能将她吹散。脸色憔悴苍白,毫无血色,以往可爱的婴儿肥不复存在,整张脸瘦削得一张巴掌都能将其覆盖。
那双眼眸……再也看不见往昔飞扬的神采,再也看不见往昔的自信满满,再也看不见如盛满了星辰的璀璨,而只剩下黯淡,无神,空洞。
她就这样蜷缩在一隅,双臂无意识地紧紧抱着自己,面色平淡无表情,仿佛一个毫无生命的傀儡,仅余下一口气残喘着,灵魂早已不复存在。
这……这便是他的阿姮?这便是那个慧黠、清灵、总是充满生气的他的阿姮?这便是那个曾经宠着他护着他爱着他的……他的阿姮?
景扶的瞳孔骤然一缩,心脏好像生生被人剜去了一块,痛彻心扉。
下意识地抬手,按着那一抽一抽地发痛的胸膛,他喉咙一紧,沙哑地轻唤了一声:“阿姮……”
她什么也听不见,毫无反应。
他怎忘记了,她非但眼睛看不见,就连耳朵也听不见了?甚至她的嗅觉,味觉也……
这样的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她是他的阿姮,是他那么深爱着的阿姮啊!可是,她为什么是阮尚年的女儿?
慧念太后之死,对外宣称是为先帝殉情,可仅有他知道,慧念,悔念,这其中蕴含这多深的悔疚和仇恨。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晚,阮尚年将刀递到他的手里,告诉他,想得到他的拥立,便以行动来说服他。
阮尚年指着慧念太后,说,“用你手里这把刀,杀了她。”
慧念就站在他的面前,勾着唇角,对他温柔和蔼地笑着。
“阿扶,只要你好,母后不怕死。”她指着自己的胸膛,“来,刺到这里。只要一刀,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他摇头,脸色惨白,“我做不到,母后,阿扶做不到。”
“你是要继承皇位的九五至尊,这般优柔寡断,岂能成大事儿?”慧念太后脸孔一板,声色俱厉,“母后不死的话,死的便是你!母后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手把手教了你恁多,你不过出宫一趟,难道便全忘了吗?”
他浑身颤栗如抖筛,泪水夺眶而出,嘶哑道:“母后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手把手教了我恁多,绝不是让我亲手弑母的!”
慧念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可转眸瞥见阮尚年眸底的隐隐杀机,再也顾不上其他,擦了擦眼泪,就猛地扑了上来,撞上他的刀口。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母后缓缓倒下去,倒在血泊当中,死在他的刀口之下。
这种被迫弑母的恨,比杀母之仇还要深刻上千万倍,他知道,自那刻起,那个善良温和的阿末,已经死了。
如母后一般,阿末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造化弄人,阿姮,他可以容忍她任何事,可以容忍她的欺骗,甚至连她是杀手组织的四大护法他都可以不去追究,可为什么,她偏偏是阮尚年的女儿?
她可知,她这一个身份,便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势不两立?
阮尚年逼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后,他那么痛恨着阮尚年,恨之入骨,要他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曾是他认定了一生一世的女孩?他恨她,却也爱她,这种两极化的情感,将他逼得几欲发疯。
其实在当着满朝文武拜天地的时候,他便认出她来了。她是阿姮,是一个深深镌刻在他心底的女子,那熟悉的身形,他只消一眼便知道是他的阿姮。
那一日,他几乎发疯。他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带着这种骤起骤落的复杂心情去面对她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在掀开她头盖的那一瞬,他会是欣喜若狂,而不是冲动之下将她活活掐死。
所以,他逃避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个人躲在邰和殿喝得烂醉如泥。
对于这个深爱着的妻子,他唯有躲避,唯有冷落,想以此来冷却自己对她的情感。
后来与她相处,不是不爱,不是不快乐,只是中间横亘着血海深仇,这就好像吃着美味的鲍鱼,却被鱼刺哽喉,终究难以真正释怀痛快。
在利用她将阮家连根拔起后,他本该将她也一同除去的,可到底舍不得,于是将送至冷宫的鸩酒换成了假死药,并让他最信任的苏将军亲自操办此事。他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此阮醉墨不复存在,等她醒过来后,便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让她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
到了那个时候,他努力着,再也不去关心她是阮尚年的女儿,她只是阿姮,他一个人的阿姮。
然后,他们厮守在一起,再也没有仇恨,唯有幸福。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对她起过杀心是错,迫她饮毒更是错上加错!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将她残害至斯!她身上原本就存有致命的剧毒,假死药上独特的毒性与其发生了反应,变成了另外一种更加可怖的毒药。
她那两天昏迷不醒,太医院资历最老的江太医给她把过脉,一直摇头叹气,道:“她体内的剧毒,臣从所未见,这剧毒极其霸道,会逐渐灼伤她的五官,令其最终失去视听嗅味四觉。到了严重之时,她会慢慢变得嗜睡,清醒的时候会越来越短,醒着也会精神恍惚,神智迟钝,变得痴傻,直至最终甍于睡梦中。皇上,恕臣愚昧,尚无解毒的法子。”
闻言,他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一敲,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子,想到自己是将她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顿时落荒而逃,再也不敢来见她。
他下令将她安置在梨花阁,让柳絮留在她身侧照顾,并暗命内务处给她最好的住食。而他自己,则一直埋头于政事,企图以此来麻痹自己,可心脏却日复一日的空洞,仿佛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东西,灵魂再也寻不到栖息之所。
内心突然变得恐慌起来,仿佛有无数条线在心底拉着扯着,丝丝的抽痛。他开始害怕,害怕失去她,从而,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于是这日,早朝只上到一半,他就匆匆宣布退朝,急急赶来了这里。
可是,当霍然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倒宁愿自己从未来过。如此,他犹可自欺欺人,他的阿姮,其实还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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