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 你越矩了。”
他得到的是一句冷冰冰的拒绝。
“而且,事到如今,这是与不是,还重要么?重要的是, 妾身已经是他人的妻子,不管以后琴瑟和鸣还是相敬如宾,与太子殿下也再无干系。重要的是,小妹的及笄礼马上要到了, 太子殿下对这一天不是期待已久么?”
对方环着她的手渐渐收紧。
琳琅也不喊疼,依旧以一种不温不火的声调说, “妾身还未恭喜太子殿下, 终于得偿所愿。有了宰相府的鼎力支持,太子殿下未来的路想必会走得更加顺遂如意。”
室内沉默地可怕。
好久,他嘶哑着嗓音, “你明知道,我最想娶的人, 是你。”
是那个会因他被老师打手心而掉了一天泪珠儿的小妹妹。
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胡闹。他是太子, 王朝的正统储君,母妃被奸人毒害致死, 他发誓要成为九五之尊, 不再让任何宵小伤害他的亲近之人。
权力带来的好处是令人着迷的,人人敬他, 畏他, 在他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讨好。他不能失去权力这层华美外衣, 不是太子,他什么都不是。
天家是不能动情的,母妃一直这样教导他,想要成为人上人,就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普通人家的亲情、友情、爱情,他统统都不能碰,也不敢奢望拥有。
在这蜿蜒了天下荣华的皇宫里,处处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口蜜腹剑,步步为营,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可以狠得下心肠来看自己的青梅嫁作他妇。
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也低估了对方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甚至生出荒唐的想法,既然得不到她的人,不如就找一个眉眼相似的女孩子扮成她,偶尔也能欺骗自己,她还在身边,他们仍旧是青梅竹马地久天长。
他后悔了。
可是对方早被他伤得遍体鳞伤,不想回头了。
“太子殿下慎言。”他听见她那熟悉的语气透出刻骨的冷漠,“臣女已是赵家夫人,担不起太子殿下这份厚爱。”
“我说你担得起就担得起!”
被琳琅一而再、再而三气到,周雪程索性放弃了众臣以为沉稳的太子形象,说起话来都有一股儿少年赌气的成分。
他的年纪比琳琅大不了多少,去年刚刚行了弱冠之礼,满打满算也是二十一岁,尚未成家立业,在青梅面前仍然保留着几分坦率稚气,反而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大男孩,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储。
“所以,太子殿下口中的厚爱,就是不知廉耻的,谋夺臣妻,陷臣女于万劫不复之地?”她轻笑,“那我倒是宁可不要这份未来天子的厚爱。不,应该说,这不是厚爱,而是杀身之祸。”
周雪程有些手足无措,他的青梅妹妹向来是温婉得体的,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他是第二回听见了,第一次是在御花园。
有些时候,他觉得锦娘过于规矩,不敢出半分的差错,就连遇上了自己讨厌的人,被骂了也不会还嘴,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
如今锦娘换做了一副冰冷面孔,说起话来绵里藏针,他哪儿疼就往哪儿扎,丝毫不留情。换成是其他的女子,太子殿下早就翻脸数遍了,天家的威严容不得挑衅。
偏偏面前这个人,是他放在心间十六年的人。
他生母早逝,母族势弱,老皇帝当时对先皇后还算是长情,不想让长子卷进后宫纷争,特地下了诏令,让年仅五岁的大皇子长住宰相府邸,美曰其名是随从读书,实则是保护大皇子安全长大。
也许是福气,第二天开春,多年不孕的宰相夫人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当那小小白白的一团蜷缩在自己的怀里,他忽然觉得肩头的责任又重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就移不开了?他本想待她如亲妹妹一般疼宠,却在她含羞带怯的眼波下失了魂。
没有媒妁之言,不敢私定终身。他暗暗压抑住自己的心思,只得更加努力办差,争取群臣的认可。但他的弱势太过明显,母族式微,父皇最近又偏宠老三,那些宦官更是见风使舵,欺上瞒下。一国太子,却如同笼中困兽,任人观赏戏谑。
他不甘心。
不甘心被当成傀儡一样摆弄。
不甘心被轻贱被冷落被嘲笑。
这天下是姓周的,他凭什么要拱手相让?
他学的是帝王心术,是万民之策,而不是装聋作哑当一个木偶太子!
周雪程是这样想的,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的狠毒毕竟没有修炼到家。
少年的情窦初开系于一人,尤其当他得知她为了抗婚,还不惜割腕自杀,他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愿意为他去死的人。
除了她,还有谁心甘情愿为他牺牲呢
父皇么?
还是那些对他关怀备至的嫔妃?
亦或是口口声声为他肝脑涂地的臣子?
或者是他即将娶进门的东宫太子妃?
他心里其实明白的。
不一样的。
她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带着私心来接近他,不过是想从他身上获得利益,这便是交易。
所以无论琳琅怎样冷嘲热讽,周雪程始终保持了惊人的耐心。他搂着人在怀里,第一次这般心意滚烫,令他难以释然。
“锦娘。”太子低低唤她,垂头丧气,“是我不好,是我没出息,没本事,让你嫁给了不喜欢的人。我……我没用,阻止不了父皇跟辛大人的决定。”
琳琅垂着眼看裙裾上的缠枝花纹,嫣红似血,“说够了?”
平平淡淡的口吻让周雪程再度慌了。
他捏着她的肩膀,绕到前面,眼中尽是哀求之色,“锦娘,你等我,等我好不好?十年,不,三年,我一定让那些拦路的家伙再也没有反对我的资格。到那时,那时,我就娶你。”
他的眼睛由于激动泛着光,琳琅相信这一刻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要悔过重来。
可是……
世上哪有后悔药这种东西可以吃呢?就算有,吃了也是毒死人的。琳琅面无表情看着他,伸出手,将肩膀上的手指一根根掰扯下来。
每扯下一根手指,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的心肠冷硬如石,根本不为之所动。
“臣女也是有夫之妇,太子殿下若真是念及过往的情谊,就不要再给臣女造成困扰了。当初殿下既然不愿意为臣女离经叛道,又何必说出这些空口无凭的承诺来?”
他痛苦不已,“锦娘,我,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你相信我!我能给你更好的!”
她唇角微微扯着,“不了,还是免了吧。”
“臣女没有殿下独步天下的野心,也不羡万民景仰的威风,只要一屋一书一茶一人而已,殿下要的是千秋帝王业,臣女求的是白首不离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请您饶了臣女,也放过自己。”她折腰下拜,腰间佩玉作响,风情款款。
行的是臣礼。
客套又疏离。
琳琅往门口走去。
后边的人失魂落魄,狼狈得很。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太子的眼中簇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
“锦娘——”
他正想上前,被琳琅的手势制止了。
“臣女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出了这个门,臣女就是将军夫人,赵府主母,太子殿下在外面的场合若是见到臣女,还请唤一声尊夫人。至于锦娘……”她唇瓣稍稍翕张,轻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就当她是死在了九月初十吧。”
青色的帘子映出疏疏落落的光,她的轮廓隐隐约约,雪白的细软狐裘掩着绛红色的衣裙,像极了她十五岁及笄的装扮。
翠帘晃动,人影摇曳,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主子……”
掌柜忧心忡忡。
“本宫……无碍。”
他缓缓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心。
“今日之事,若有人从旁泄露——”
周雪程掀帘出去。
“杀无赦。”
“……是。”
新年刚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也停了。
三月,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宰相府的三小姐也迎来了一个女子的成年礼。作为宰相府的掌上明珠,辛如意的及笄宴办得十分盛大,皇后娘娘出席正宾,有司与赞者皆是族中有头有脸的大官夫人,连太子殿下也前来观礼,风头比其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从这不同寻常的排场隐隐察觉到了某种信号。
这三姑娘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可不得了啊。
及笄这天,辛如意难得没有翻墙做野猴子,规规矩矩坐在梳妆台边,任由辛母为她梳发。作为长姐,琳琅自然要在一边陪同的。
有一个妇人进来说皇后娘娘的凤辇到了临街,要做好迎接的准备。辛母喜气洋洋,将梳子递给了琳琅,让她看着点妹妹,转身便提着裙摆出去了。
木梳的细齿从少女的黑发穿过,琳琅瞥过少女那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漫不经心,“小妹今日竟这般高兴?”
辛如意对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姐姐抱有一种莫名的敌视,总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嘲笑自己,她龇牙,“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及笄了不高兴啊?”
梳子一顿。
猛然往下扯动。
“哎哟!你疯了!”
她捂着生疼的头皮,转过身恶狠狠瞪着人。
“你干什么啊!”
罪魁祸首却没有丝毫的自觉,她端详着梳齿上的一缕头发,好似什么值得研究的稀罕玩意儿,就在辛如意忍不住想要开骂时,她轻飘飘地说,“高兴?姐姐有什么可高兴?你自己拒婚,造的孽却让姐姐来背。你觉得姐姐能高兴起来?”
辛如意最不耐烦的是琳琅老是提起这事,好像她就是一个千古罪人。“姐姐你烦不烦啊,那婚事又不是我想要的!再说了,你现在都跟那个大胡子生米煮成熟饭了,是他的人了,你安安分分过你的将军夫人日子不行么?”
琳琅捻起那缕头发,“妹妹如此生气作甚?姐姐也就是心头有气,你又是间接造成此事的人,还不允许姐姐说几句泻火了?还是,妹妹觉得姐姐与太子殿下有一段过往,会妨碍妹妹太子正妃的身份,这才迁怒于姐姐?”
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辛如意稍稍有些慌乱,故作不知,“你、你说什么呀。”
“妹妹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好。”她柔柔一笑,“难不成妹妹连自己去哀求爹爹,撮合自己与太子的姻缘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你怎么知道——”少女骇然,一时激动之下后背撞上了梳妆台,疼得她面目全非,龇牙咧嘴。
“姐姐当然知道了。姐姐又不像妹妹,无论什么事,只要哭上一哭就能手到擒来。”她眉心开着三瓣红梅,平添几分妖娆,“这么,妹妹是不是觉得,只要跟爹爹说了,这太子妃、未来皇后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
琳琅松开了手,青丝从她掌心滑落,轻飘飘地,散在了脚边。
这个侮辱人的举动极大刺激了心高气傲的三姑娘,她昂着头,“姐姐,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你都嫁人了,还是认命吧!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爹爹跟娘亲的脸面都不好看,宰相府的声誉也会受损!别忘了,你姓辛!”
琳琅噗嗤笑了,眼波流转,“妹妹你可真不傻,这个时候知道威胁姐姐了。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姐姐现在是赵夫人,姓赵,不姓辛。”
她抬起绣鞋,轻轻压住了那一缕头发,轻轻碾了碾,“妹妹,别总是高兴太早。你能使计,让爹娘祸水东引,让我替嫁,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躲闪了一下。
琳琅笑意更深,果然被她炸出来了。这个替嫁的提议,还真是这个好妹妹出的主意呢。她脸色不变,“听不懂没关系。你说,要是一拜天地时,新郎官却不见了,你说,宾客是嘲笑你还是嘲笑我呢?”
“你敢——”辛如意猛然起身,双目瞪圆,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我?”
夫人指尖染着梅红,轻抚薄唇。
“被你毁了一生的姐姐,有什么不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