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分钟后,父女俩到了总场场办,这儿比分场场办气派多了,一排一排的房子,光办公室就有二十多间。
杨利民觉得在这里工作的人走路带的风都比他们大,一个个衣着光鲜,说话有腔有调。
他再瞧瞧自家闺女,旁的都好,就是穿得太朴素了,那个帆布书包看着真碍眼。他恨不得现在就去买一个皮包回来。
杨君苏倒丝毫不觉得自卑,反正谁想让她自卑,她就能把对方骂到自闭。
杨君苏对杨利民说道:“爸,你赶紧去上班吧,记得别迟到,你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要严于律己,省得别人抓你把柄。”
杨利民从善如流:“行,那我走了。”
杨利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大家陆续来了。
其中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背着双手,慢慢地踱了过来,他圆柱身材冬瓜脸还秃头,旁边跟着个带金丝眼镜的小年轻,杨君苏莫名觉得金丝眼镜看着眼熟,仔细一想,这个人跟上次在镇上讹人家中学生的那个眼镜男长得有点像,就是年龄有点对不上,很有可能是对方的弟弟之类的。
杨君苏暗暗对此人产生了警惕心理。
金丝男亦步亦趋地跟在矮冬瓜后面,小心地问道:“孙同志吃早饭没?没有我去买早饭。”
杨君苏一听孙同志,好嘛,原来这位就是林玲玲擦嘴的猪油公公,形象挺符合的。
杨君苏本来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会议开始,可是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意。
金丝男目光一闪,径直向杨君苏走来,他上下打量了杨君苏一眼,见她衣着朴素,心中不免起了轻视之意,再加上林玲玲的特意嘱咐。他的胆子壮了起来,故作亲切地问道:“这位女同志,看着你挺眼生,你就是那个提出集资建房的杨君苏吧?”
杨君苏点头:“对,我就是。请问你是?”
金丝男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叫王宏声。我是想提醒你,今天会议上有好几十人参加,都是领导,你可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紧张吗?还能顺利发言吗?”
周围的人听到两人说话,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听着。
杨君苏眉毛一挑,朗声说道:“王同志,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同一个农场的,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你怎么把大家说的像是财狼虎豹似的?”
王宏声没想到杨君苏言辞这么犀利,连忙解释找补:“杨同志你误会了,我是怕你第一次发言紧张。”
杨君苏慷慨激昂地说道:“如今的世界是人民当家作主,我们无产阶级大胆往前走。我有什么可紧张可害怕的。”
围观的众人:“……”
第六十章 我简单说两句
会议还没开始, 不少人已经认识了杨君苏。
大家纷纷对她行注目礼,杨君苏目不斜视,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她的姿态已经赢得一部分人的赞许。
王宏声还想再说什么, 就看见有个人匆匆过来通知:“会议室换地方了, 换成了小会议室。”
大家便赶紧挪地方, 杨君苏也跟着人群一起过去。
二十多个人陆续进了小会议室,杨君苏找到宋要武贺新华他们,径直走过去, 跟他们打声招呼,自觉地坐在一旁。
贺新华难得关切地问了一句:“小杨, 紧张吗?”
杨君苏答道:“不紧张。”
贺新华说:“我猜也是。”
杨君苏:“……”钢铁直男想幽默是什么感觉, 就是鱼腥草拌臭豆腐那种感觉,反正让人一言难尽。
宋要武笑着鼓励杨君苏:“今天只是开个讨论会, 你平常心对待就好。”
杨君苏笑着点头。
这时, 何书记游场长谢秘书他们各位领导都到齐了。
会议可以开始了。
谢秘书先讲话,谢秘书二十七八的年纪, 高瘦, 人长得挺斯文秀气,目光温和,说话不紧不慢。
杨君苏看了一眼里面的小套间, 她有一种直觉,她觉得那个纪书记可能就在里面听着。不过也无所谓, 现在的她只是池塘里的一条小泥鳅。
会议的前半场, 杨君苏主要负责倾听, 偶尔记录几笔。这些人先讨论集资建房的问题。
与会的大多数人都不同意这个提议。
一小撮人有意愿, 但意志不坚定。
大家争论的焦点是:
一、集资建房没有单位干过, 不确定违不违规, 怕踩红线。
二、不集资,基建资金不够怎么办?
一说意见,人人论筐提;一问解决办法,全都闭口没下文。
杨君苏暗自发笑,老毛病了。提意见谁不会,连狗都能汪汪两声,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
他们讨论了四十分钟,没有人提出一个可行性办法。
最后,谢秘书把皮球踢到了杨君苏这里。
他看看角落里的杨君苏,亲切地说道:“小杨,建议是你提出的,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杨君苏正等着这一刻呢,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向大家点头致意,开始发言:“既然谢秘书问到我的意见,那我也简单说两句。”
谢秘书微笑着点点头。
杨君苏的声音清朗响亮:“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上午好,我是农场子弟,生于农场,长于农场。我从小就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农场家庭。子女多的,家庭成员复杂的,我知道千家冷暖,明白万户悲欢。后来跟在宋科长身边,我又长了见识,升华了思想,从幼稚走向成熟,从浅薄走向深刻。前段时间,我左耳听到农场资金困难无力进行农场基础建设,右耳听到农场职工住房难。我是心急如焚,古人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是位低还不忘农场。”
何书记听着有些动容,带头鼓起了掌:“小杨,说得好。”
宋要武也跟着鼓掌。
贺新华看了两人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着鼓掌,他们三个带头鼓掌,其他人不好冷场,会议室里想起了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
杨君苏平静的神色中夹杂着一丝激动,她等掌声停下来后,继续说道:“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我终日思索,不如须臾所学。有一天,我重温领袖文集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八个字像春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自力更生是个宝,人人都说好。我们农场工人就是要,一不等二不靠,自力更生动手造。没有资金,我们自己出;劳动力不够,我们自己上。依靠群众,力量无穷。
所以我才想起集资建房这个主意,职工筹集资金,房屋由农场统一规划,统一设计,统一施工,楼房外形基本统一。等到房子建好,职工的家小安顿好,我们工人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生产第一线。打仗打的就是后勤,这句话在这里也适用。
我们有场领导的英明领导,又有领袖思想的光辉照耀,我们全体职工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新建的四分场不出两年一定会是如下描述:
田地成方柳成行,良田亩产超吨粮1。
农林牧副齐飞跃,鸡鸭鹅用大车装。
家家户户有余粮,所有职工住新房。
领导为民解忧愁,谁能忍住不称颂?
新人新事新风尚,社会主义道路宽又广,共产主义就在前方。以上,谢谢各位。”
会议室里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谢秘书面带微笑带头鼓掌:“杨同志,你说得真好。”
何书记猛然反应过来,也跟着鼓掌,随后,大家跟上,经久不息的掌声响了起来。
孙兴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小看了这个杨君苏。
宋要武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得不说,杨君苏每次都能带给她惊喜。
贺新华也挺惊喜,他悄悄地对宋要武竖了下大拇指。
掌声过后,何书记笑道:“被小杨同志这么一说,我都非常向往四分场建成后的样子。”
谢秘书也附和道:“不光何书记向往,我也一样。”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孙兴国一看何书记和谢秘书都表态了。他也不得不表态了。
他咳了一声,提醒大家他要发言。
谢秘书看向孙兴国,说道:“孙同志,你请讲。”
孙兴国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小杨同志。”
杨君苏也站了起来,礼貌地道:“孙同志请问。”
孙兴国拿腔作调地说道:“小杨同志,你毕竟年轻,连农场也很少出。你可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很乱了,动不动就说你搞资本主义。我看你这集资建房是个新鲜玩意儿,就怕有人批你这个做法是西方舶来品,是资本主义那一套。”
他这话一出,会议室的气氛都变得严肃起来了。
杨君苏等孙兴国说完,面带微笑地答道:“孙同志,我虽然很少出农场,但是我经常关心国家大事,广播报纸样样不落,我立足农场,胸怀世界,亚非拉的革命形势,五大洲的风云变化,我都及时关注。”
众人:“……”
杨君苏接着说:“你说我学西方那套,我不同意。你是贬低了咱们无产阶级,抬高了西方资本主义。他们的国家机器是用来剥削奴役人民的,哪个单位肯白出力给职工盖房子?产权归单位归集体?他们根本就没有集体,只有资本家。资本家都是绞尽脑汁剥削人民,谁会为人民谋福利?孙同志,你可要及时关注国际新闻,不然,你一个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可就抓瞎了。”
孙兴国:“……”他被一个年轻姑娘当众教育了。
众人也是惊讶。这姑娘是真能说真敢说呀。
孙兴国的话一说完,他旁边的王宏声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连珠炮似地发问道:“杨同志,你怎么敢肯定这个做法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
杨君苏掷地有声地答道:“我能负责。”
王宏声:“……”
王宏声被噎了一下,有些口不择言:“杨同志,我觉得你是蚂蚁带荔枝壳,充大头鬼。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杨君苏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位同志,我负不负得起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负是另外一回事。我敢负责,说明我至少是个有担当的人。你呢?事情还没干,就瞻前顾后。一说就让别人负责,别人负了,你又说负不起。
你就像那芭蕉叶,看着光鲜,不是挡雨的料子;就像是绸子,看着风光,不是挡风的料子。我可是从基层来,懂得百姓需要什么。不像你,脚不走十里,肩不挑四两,你能懂什么?”
众人:“……”
如果说,刚才那些话可能是提前准备好的,现在这吵架的话可是临场发挥,这姑娘的口才真是少见,骂人不带一个脏字,还带着韵律,逮谁怼谁,一怼就赢,气死人不用偿命。
王宏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更加气极败坏。
宋要武眼见他要发作,就清了清嗓子,提醒道:“王宏声同志,今天是讨论会,大家要理智发言,请尽量不要用攻击性字眼。”
谢秘书和何书记也表了态:“有话要好好说,不要着急。”
孙兴国也对赶紧对王宏声使眼色,王宏声很快就清醒过来,赶紧坐下来,他心里那个憋屈劲就别提了。
他被会议室里职位最低,年纪最轻的一个姑娘当众骂了。他的脸往哪儿搁?
杨君苏骂完人还给了个甜枣,她诚恳地说道:“王同志,你别跟我计较。我以前是基建科的科员,跟一帮粗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说话越来越直率。我的话可能有些尖锐,但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都是为了帮助你进步,你对我不要有抵触情绪。”
贺新华:我们基建科可不背这个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