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慧明斋后,三人便各自离去了,顾如许换了一张脸后,作男子妆扮还是有模有样的,与他走在街上,倒是不惹人注目。
“你到底还是考虑过这件事了。”沈虽白忽然道。
她侧目瞧了他一眼:“你指什么?”
“和亲的事。你已经料到长公主殿下病倒后,宫中会考虑让明华公主出嫁,所以今日才对将影说了那些,。”
她笑了一声:“一时兴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已,我与那明华公主又不相熟,不过是听岳将影那小子有些牵挂她才提点了他几句。”
“那番话可不是临时起意能说出口的,抚宁太公主按辈分,也算你的表姑母,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无奈地看着她,似是早就料到她终归是放心不下的。
“那你可瞧走眼了。”她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我啊,是刀子嘴斧子心,真要是把我惹火了,手起剑落,眼皮儿都不带眨一下的。”
说着,还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虽白哑然失笑:“我晓得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何苦偏要嘴硬?这件事你觉得岳将军会答应帮忙吗?”
“那就要看岳将影这小子怎么说了,他也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若是真将我的话听进去了,自然晓得该如何劝说岳将军。”她旋即陷入了沉思,“我眼下担心的,倒是郑府那桩命案,尽管滨州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但那晚发生的事总令我觉得
心神不宁的,尤其是在予兰居院子里捡到的那只耳坠子,与那位知烟姑娘可脱不了干系,我们难道要从玲珑坊下手吗?”她压低了声音同他仔细分析了眼下的状况。
“你依然觉得那丫鬟不是郑安失手所杀?”
“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但依我看郑大公子不光没那个胆子,多半也没那功夫。还记得命案发生那晚阑珊阑意说了什么吗?”她让他仔细琢磨了一下阑珊阑意当日说过的每一句话,“月儿是死在墙边的,她既然有机会逃出那间屋子,为何没有呼救?反倒是郑安清醒过来后,看见了尸体才喊了出来?你也是习武之人,应当看得出来,郑安的功夫不过是半吊子,在你我面前,只怕一招都过不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武功,却能在醉酒后悄无声息地杀了一个丫鬟,丝毫没有惊动外头的护院,杀了人之后,再昏昏沉沉地回到屋中躺下,你觉得可能吗?”
闻言,沈虽白沉默了。
细思之下,的确如此。
“那晚知烟刻意接近我,也的确有些奇怪……”他联想到那晚前后种种,总觉得这其中还有猫腻。
“一个青楼女子,可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一个毫无身家背景,还相貌平平的男子。”她伸手戳了戳他这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叹道,“身份,金银,才貌,品性……姑娘家总得图你点什么吧?况且没有郑承的授意,她怎么敢在右丞的府邸如此放肆?”
沈虽白看了看她:“你也在怀疑郑承?”
“废话,你真当我只看得见那女子勾搭你吗?”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幸好你还不算傻,没喝那碗汤,里头要真下了什么不得了的药,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沈虽白暗暗笑了一声,转而道:“倘若郑承与知烟之间真的有某种连系,一次未能得手,只怕还有下文,不如……”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女子一声轻唤。
“白公子,好巧。”
他们回过身,望见不远处的知烟。
她今日着一身桃色的衣衫,手中抱着一只小炉,依旧轻纱掩面,只露出一双笑意温柔的眼,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奉丫头。
沈虽白拱手一礼:“原来是知烟姑娘,实在凑巧。”
知烟走到他眼前,屈了屈身:“多日不见,白公子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姑娘挂念。”
她浅浅一笑:“公子客气了,那日之后,奴家便再没有见过公子,没想到今日突然想出门走走,却在这碰到了公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确如姑娘所言,相识即是一场缘分。”他平和地答道。
知烟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顾如许身上,略略一顿:“这位公子是……”
“是在下的一位友人,碰巧遇上了,便闲聊几句。”
“原来如此。”知烟了然,对顾如许轻轻点了点头,“既是白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位有识之士。”
“不敢当,姑娘过誉了。”顾如许压低了声音。
“有幸遇见,二位可愿赏脸,去茶楼小坐一番?”她忽然提议。
“这……”沈虽白有些迟疑。
“难得玲珑坊的知烟姑娘有闲情雅致与我二人叙话,怎好推辞?”顾如许却顺势接过了话茬,示意他且看看再说。
由此,三人便走进了附近一座茶楼,要了雅间,命人送来上好的茶点,而随行的丫鬟,也被知烟挥退了。
屋中香烟袅袅,梅枝芬芳,颇有一番雅趣。
知烟的茶艺在楚京城中都是首屈一指的,此次只让小二端来了茶具和茶叶,她亲手斟泡。
顾如许静静看着她的举手投足,的确调教得不输世家大族的闺秀,没有半点风尘女子的轻佻,可谓秀丽脱俗,难怪那么多男子为她趋之若鹜。
“那日为公子煮的药膳,不知公子可有尝尝?”知烟忽然问了一句。
沈虽白淡淡一笑:“在下从前喝了不少药,故而对药材的味道其实有些抵触,平日里也吃不惯药膳,故而那日只是尝了几口,便实在喝不下去了,辜负了姑娘一番美意,还望海涵。”
知烟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释然:“不妨事,是奴家没有事先打听公子的口味,就擅自做了汤水,让公子为难了。”
她亲手斟了一杯热茶,向他赔罪。
沈虽白接过茶水,小啜了一口,便轻轻放下:“那日多有怠慢,不曾送姑娘离府,不知那丫鬟可有好好将姑娘送到门前?”
知烟放下手中茶壶,玉白的指尖轻轻滑过青瓷的壶身,浅桃色的蔻丹如珍珠般惹人怜惜。
“自然如此。”她嫣然一笑,“向公子辞行后,奴家便离开了郑府,怎么,公子不放心奴家吗?”
“当时天色已晚,自然要担心的。”沈虽白平静道。
知烟忽然笑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了句:“奴家虽是风尘女子,但也晓得些规矩,何时该走,何时该留,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什么事可管可不管,什么事切勿多嘴,还是清楚的,那日在府中多待了一会儿,回到玲珑坊便挨了一番训斥,应当再早些回来才是。”
她与他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似是早已忘了那日对沈虽白聊表倾慕,但言语间的亲近之意,顾如许作为女子,还是听得出来的。
出了茶楼,知烟便告辞了,望着她渐渐走远,顾如许却是皱起了眉头。
“你瞧出什么来了?”沈虽白敛起方才客气的笑容,问道。
“她在试探你我。”顾如许毫不迟疑地下了结论。
沈虽白眉头一拧:“怎么,她看出我在敷衍她了?”
“不好说。”她还有些疑惑,“但她应当早就发现自己的耳坠子丢了一只,那日她最后去的地方如果真是东院,今日见了你,哪怕轻描淡写也应当问一句才是——然而她只字未提,却只是同你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沈虽白点了点头:“要么是她压根就不在意丢了的坠子,要么就是她晓得,自己绝不能提及此事。”
出现在予兰居的那只耳坠子,一旦深究起来,她可就有口难辩了。
“不过她依旧没有放弃对你的心思。”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倘若这是郑承授意她做的,在彻底将你收为己用之前,她不会就此罢休,做好最坏的打算,以郑承的疑心,一旦发现你欺骗了他或是无法成为他能掌控的棋子,只怕会永绝后患。”
他明白她话中之意,沉思片刻,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数月前,我奉家父之命前来楚京向弘威将军府赔罪,在楚京停留过几日,恰逢玲珑坊花魁开擂出题,在台上献了一舞……你别多想,只是路过时看了眼罢了。”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没多想,你继续说。”
“那时我瞧见她的步法,似乎会些轻功。”
她目光一闪:“怎么不早说?”
他清了清嗓子:“……时隔数月,一时没有想起来。”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若真是如此,真要留意一下玲珑坊和这个知烟姑娘了……”
……
与此同时,郑府书房中,郑承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走到廊下,身后暗卫跳了出来,跪地行礼。
“大人。”
“那些胡姬可有动作?”郑承问。
“都在后院做杂活,眼下并无可疑之举。”暗卫答道。
“继续盯着,别防得太严,免得这狐狸尾巴都不敢露出来了。”他意味深长道,“东院那边可有动静?”
暗卫顿了顿:“白清今日出门了。”
他回头看了眼:“去哪儿了?”
“城西,好像是去慧明斋吃茶了,属下怕跟得太紧被察觉,便让人远远看着,有一男子碰巧与他遇见,二人一同进了慧明斋。”
“结识了朋友吗……”郑承若有所思,“还有何发现?”
“他们路上遇到了玲珑坊的花魁知烟,似乎攀谈了片刻。”
闻言,郑承略感意外,转而又问起在东院伺候的那个胡姬。
“那女子似乎一直在屋中,并未离开过东院。”他记得,窗纸上始终映出一道人影,应当就是那个女子了。
郑承点了点头:“退下吧。”
“是。”话音刚落,身后的人便无影无踪了。
他转身回到书房中,陷入了沉思。
那晚,他命知烟接近白清,意欲用女色拉拢他成为心腹,此人的才识胆色,日后于他必有大用,虽还有些没有弄清之处,但想必也不是什么人物,平日里多看着点就是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似乎对知烟颇为客气,美色在怀,却连半点旖旎的心思都瞧不出来,实在叫他意外。
知烟已经给他下了药,放入了汤中,他却没有喝,以知烟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他之后多半也不会喝那盅汤的。
如此一来,倒是有些犯难了。
他命知烟在白清身上多下些功夫,若此人真如此刚正不阿,便只能再换个法子,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件东西,是他无法拒绝的。
他可不敢相信一个毫无破绽的人。
至于那个惨死的丫鬟……
他想起那一晚,他正与知烟议事,有一封信须得她送出去,他千叮咛万嘱咐,此信绝不可泄露出去,然信纸却在装入信封之时,一时不慎滑落了一页,被风吹到了院门前。那个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丫鬟碰巧慌慌张张地跑来求救……
诚然信被知烟夺了回来,但信中的内容却是已经被那丫鬟看了个正着。
尽管她跪在他脚下指天发誓自己不识字,哭着哀求他饶她一命,可他,又怎么能对一个莽撞的丫鬟放心呢?
唯有死人,才绝不会有机会吐露半个字。
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