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更鼓三声,一道黑影从城南客栈后巷闪过,跃上树梢,翻入二楼厢房中。
屋中还亮着灯,白衣红绫的少年坐在案边,灯火照亮了他清秀的侧颜,映入眼底,如星火般一点明媚。
“兰公子。”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了卫岑的脸,他将手中的字条递给兰舟,“教主今夜的信。”
闻言,兰舟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长生殿不好对付,阮方霆又是个疑心颇重之人,因此送顾如许入黎州之时,他们曾商量过,若要传信,不用飞鸽亦不便在黎州城附近碰面,若有事,便写张字条塞在某处。
后不久,顾如许便将字条塞在了长生殿后院南墙下的石缝中,吩咐卫岑每隔三日去取一回。
然三日前,墙缝间却并未发现任何字条。
顾如许独自潜入长生殿,这才半月,便突然没了消息,这令他寝食难安了整整三日。
但或许是因为她有事耽搁或是一时疏忽了,他如今是红影教的主心骨,卫岑他们着急,甚至冲动到想闯长生殿一探究竟,但他切不可自乱阵脚。
幸好今夜她有了消息。
他展开字条,扫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兰公子,教主有何吩咐?”
兰舟将字条搁在桌上,对他道:“卫护法,将阿舒和孟先生喊来此处吧,有要事相商。”
卫岑愣了愣:“现在?”
“现在。”
“是。”他推门出去。
兰舟看着面前的字条,神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眉心。
……
而此时,送完信回来的顾如许已经累得不知东西南北了,这又是内伤未愈又是落水受寒的,她心里惦记的事又一档接一档,服了药也不曾好好歇息,这会儿热度一发出来,便是头昏脑涨,四肢酸软。
她完全是凭着毅力回到屋中,瘫在床榻上,一动都懒得动了。
啊,好像忘了告诉兰舟,她得歇几日……算了算了,说了那小子就得刨根问底,忒烦。
啊,明早还得起来干活,阮方霆这人小心眼儿又抠门,铁定不会让她歇着的。
唉,哪个反派bos前期不是吃香喝辣美酒佳肴要啥有啥,再瞧瞧她混的,把自个儿折腾进敌营不说,还劳心劳力给人家做苦工!高劳低薪还不给买保险,成天担心自个儿是奸细这事被人给瞧出来。
救个男主,也丝毫没有反派boss游刃有余的狂放姿态,内伤风寒一起来,都得自个儿忍着,算是丢尽了广大反派boss的脸。
还在水底下吃了好大一口豆腐,从缘由上看,显然是沈虽白吃亏了……
啧,烦死个人。
她实在提不起劲儿来,也懒得细想那许多,叹了口气,翻个身便睡过去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始终睡不踏实,眠浅,便容易做梦。
自打她来到这个世界,隔三差五便会梦见从前的顾如许。从最初的漫天流矢,尸山血海,到雪山之巅,剖心以见,再到午时法场,血溅五步,有时也会梦见那个叫犀渠山庄的地方,梦见满院梨白落不尽,藕花深处清风来——
尽管有时候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她确信,这是顾如许的记忆。
许是晓得她今日经不起折腾了,这回的梦还算手下留情。
她能看到碧蓝的苍穹和十里红妆,看到自己身着凤冠霞帔,发上的金雀十二钗,缀着金丝的流苏,每走一步,都叮铃作响。
有人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一条冗长的阶梯,绣着合欢花的红盖头,让她瞧不见那人的脸。
周围没有任何喧闹声,也听不到热闹的唢呐奏乐,只有一声声的擂鼓,震彻心房。
头太沉了,她也分不清是头上珠钗琳琅给压得还是这场病的缘故,她只能梗着脖子,继续往上走。
手中的如意玉也重得很实诚,她思量着这估计得值不少银子。
顾如许成亲了?
她盯着自己的裙摆,满心疑惑。
印象中,顾如许身在江湖,又操持着红影教与此生阁,就连系统给的资料中,都从未有成婚的记载。
既然顾如许没有成亲过,那么这场梦又是怎么回事?
梦,要么是日有所思,要么是记忆中发生过的事,乱七八糟的臆想诚然也不可避免,但这感觉竟然有些熟悉。
从未发生过的事,不仅出现在她的梦里,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令人细思极恐了。
这不是顾如许的记忆,难道是她日有所思,太想嫁人了?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擂鼓依旧隆隆,震得她心口发闷,想要细想,意识却总是恍恍惚惚的。
也是,梦里如何,岂能由着她控制?
不知之后会如何,她也只得放任自流。
况且,其实她也挺好奇这梦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步。
她微微垂着眸,看着盖头上金丝的流苏叮咚摇曳,看着裙裾上凤凰衔枝,彩云舒卷,一派栩栩如生。
身边的人轻轻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跨过三道门槛,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如此真实而熨帖,仿佛护住了她的一生一世,而这
一路的红妆,处处结彩张灯,盛大而郑重。
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沈虽白。
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是掀开这红盖头,见到他的脸。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想起他来了……她甩了甩头,将这显然痴人说梦的想法抛诸脑后。
都说女子出嫁时,内心都是窃喜期待着的,恋恋不舍着家人,红盖头一掀,便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却不曾见到任何家人,仿佛这天下间,只剩下身边的人,牵着她偕老一生。
内心忐忑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最终坐在了铺满吉祥果的千工床上,那只手终于松开了,伺候的人上前为她铺平嫁衣。
她坐在那不知等了多久,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手,搁在金丝玉缎的嫁衣上,涂了蔻丹的指甲莹润好看,衬得她肤白如玉。
这双手上仍留着几处薄茧,确实是长年用剑所致,便是被磋磨过一番,也依旧能瞧出从前的影子。
她看不懂这场梦,却好奇它究竟会让她看到些什么,在梦里唤系统,也不见应声,她没什么事做,便揪着床帏的流苏开始编花绳。
编到第十五根时,有人进来了。
那人最终停在了她面前,正红的喜袍,与她同为新人。
她想,这就是她的“夫君”了。
他在她左侧并坐下,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耳边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福禄双全,称心如意——”
而后,便有一物在她头上轻轻叩了一下,随即掀起了盖头。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有些发昏,连带着脑子都转不过弯儿来了。
她转过头,终于瞧清了身边人的脸。
英眉秀目,俊逸如朗朗天星,瞧着她的眼神,犹如秋水涤波,温柔不已。
她却生生僵在了那儿。
“……兰,兰舟?”
唤出他的名之后,他便笑了。
如芳绚刹那,分外好看。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欢喜的模样,他似乎长大了不少,握着她的手,柔声唤一句“许许。”
他说,许许,你终于嫁给我了。
这一句,却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瞬间跌入冷水中,耳边倏忽之间,陷入不见边际的沉默。
而后烛火熄,红纱落,她却始终回不过神。
梦境一转数年,春朝秋暮,满树花落,她便极少见到兰舟了。
她不知他去了哪里,身边的伺候起居的人她一个也不认得,这座小院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她从不踏出这儿一步,也不见有人来探望。
她越来越看不懂这梦的同时,只感到自己愈发苦闷了。
后来,她似乎病了。
像是患了风寒,又好像更严重些,浑身使不上劲儿,在院中的梨树下,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
从朝霞曦起,到日落黄昏,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梦很长,长到仿佛看到了她的一生。
病,越来越重,无论喝多少药,吃多少补品都不管用,她撑了好些日子,终究还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而兰舟,终于来了。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半死不活的样子,那神情不知像笑还是更像哭,无力到令人心疼。
他俯身,就如成亲那日,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许许,这样折磨自己,满意吗?”
……
“咳咳!……”一声咳嗽令这场梦戛然而止,她也因此醒了过来。
然后,头疼欲裂。
她挣扎着起身,浑身酸软得厉害,脑子还沉,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日上三竿了。
李姨该是已经去后厨,给她留了碗粥在桌上,药也熬好了,一直用小炉子温着。
她试了试自己的额,还很烫手,口干舌燥,动动嘴唇都仿佛要撕裂般地疼。她起身,扶着墙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先灌下去,好歹让喉咙舒服了些。
而后,她便坐下来,将粥端来喝。
许是热度还没退下去,她也没什么胃口,但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只得逼着自己多喝两口。
这场梦做得可太累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嫁给兰舟,既然日无此思,怎会做这样的梦呢?
她承认,兰舟那熊孩子的确生得好看,梦里揭开盖头时那一眼看来,比起沈虽白都丝毫不逞多让。数年后一旦长开,定然是个蓝颜祸水!
可她怎么会梦到嫁给他了呢?
难不成反派当久了,内心也跟着禽兽起来了?
那可是个未成年小屁孩啊!再饥渴也不能……真是疯了!她懊恼地挠着头。
“系统,系统……”她唤了两声。
[壮士,怎么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她无力地趴在桌上。
[您指什么?]
“顾如许。”
[顾如许……怎么了?]
“少装傻,从半年前我就开始做这些梦,她究竟想干嘛,我都答应帮她查明死因了,她还想纠缠不休吗?”她病得头昏眼花,实在没这个精力在这跟它打太极,“你老实告诉我,顾如许是不是还在这副躯壳里?”
[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她的确在这。]
“……”你特么果然是个坑货!
她叹了口气:“她究竟想怎么样,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再梦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都死了还总这么折腾她,她怕不是迟早得心力交瘁啊!
系统想了想,[不如您快些帮她查明真相吧,或许沉冤得雪,她就走了呢,或许……]
“或许是几个意思啊喂……”她一个脑袋两个大,“她那么能托梦,倒是把凶手告诉我啊,这都给我看了什么玩意儿啊……”
搞得她像个饥渴难耐的恋童癖似的!
[这我就控制不了了。]
系统道。
“晓得你没什么用……”她叹息道,“不过顾如许这记忆,是不是有些怪啊?”
[怎么怪了?]
“乱。”她皱着眉,“乱得没法儿说了,没头没尾。”
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也就罢了,有时候还忒血腥。
一会剖心一会斩首的,她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被吓醒了。
讲真的顾如许莫不是记恨她这个野魂夺了她的身子,抢了她的下属,伺机报复要把她活活吓死吧?
穿越有风险,与原主共用一个身子的也有那么几个倒霉蛋,但至少人家都是和和气气好商量,但求相安无事过日子的。
可她呢,哦,跟一魔教教主共用一副身子,有事没事给她托个噩梦还不算,冷不丁还得来个走火入魔,指不定哪天脾气上来,让她自戕谢罪。
总而言之,每天都活得非常刺激呢呵呵……
而且更令她奇怪的是,那些梦之间的逻辑。
有些还能连上,有些瞧着根本是毫无关系。
与其说那是顾如许的记忆,倒更像是把好几个人的人生都糅杂在了一起……
嘶,这说法有些吓人啊。
她赶紧打住。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就别给自己再点灵异的戏码了,想想都怪瘆人的。
喝完了粥,她服下药,便在榻上打坐调息。
沈虽白给的清心丹的确是难得的好药,几周天后,她便感到丹田汇暖,气息渐稳,一番运功,竟出了一身热汗,方才服下的药也被尽数化在肺腑中。
午时刚过,她这烧便退了下去。
李姨来给她送午饭时,她要了些热水,梳洗了一番。
“可好些了?”李姨担忧地看着她。
“好多了,一会儿便可回后厨。”她感到灵台清明,这风寒不需多日便能痊愈。
“不必勉强,我已经帮你知会过了,主事命你好生养病。”
“主事?”顾如许放下手中毛巾,抬起头。
“主事晨间来过一回,询问你去了何处,我说你着凉病了,不便下地走动,主事便来这屋中看过你一回。”
“……什么?”她心头一紧。
昨日病得确实有些糊涂,她竟没能察觉到有人进来过,着实不该。
她下意识先走到床边,摸了摸枕头,确信护国令还在,转而问李姨:“今晨你与主事进来后,我可有说什么胡话?”
李姨摇了摇头:“你那时病得昏沉,我喊你你也没醒来,许是病得难受,哭了几声,并未说话。”
闻言,顾如许松了口气:“没说什么就好……”
人在梦中最是没有防备,万一喊了谁的名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听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先将眼前的事处理好吧。
信,兰舟他们该是看到了,在他们有下一步的消息之前,她也不能闲着。
她扒了两口饭,将药喝了,便随李姨一起回后厨去了。